黄河古道2·活人禁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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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活人禁地 第五章 长征中隐藏了三十年的秘密

  在这宁静的草原中,除了风呜呜刮过草原,连一丝虫子叫声都没有,那啪嗒啪嗒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清晰。

  我的神经本来就绷得紧紧的,猛然听到这声音,吓得差点儿摔在地上,结结巴巴地问猴子:“这……这是什么声音?”

  猴子冷静地说:“快把火把扔水里。”

  我才反应过来,在这黑漆漆的草原上危机四伏,黑暗中不知道隐藏了多少危险,我们的火把形成了最大的靶子。

  火把立刻被我扔进了水里,火光就消失了,我们陷入了完全的黑暗之中。

  猴子一把拉住我,两个人趴在湿漉漉的草地上,朝远处看着。

  猛然熄灭了火把,我还不适应,使劲儿揉了揉眼,眼前还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空气中混合着木头烧焦和潮气很重的河水味。

  随着火把熄灭,远处那啪嗒啪嗒的声音也立刻停止了。周围一时间很安静,连心跳的声音都能听到。

  我大气都不敢喘一下,更不敢对猴子说话,总觉得周围的草丛中像是隐藏了什么怪物,随时都会跳出来一样。我手里紧紧抓住那把折刀,心扑腾扑腾跳着,几乎要跳到了喉咙里。

  又过了一会儿,在我几乎要忍不住出声的时候,那古怪的声音又在远处响起了。

  这一次我们仔细去听,只听见那声音啪嗒啪嗒,很有规律。我觉得这声音很熟悉,却怎么也想不出究竟是什么声音。

  我伸头努力朝前面看去,月光下影影绰绰,草地上蒙了一层雾,白蒙蒙一片,也看不清楚到底是什么。

  猴子侧耳听了听,说:“咦,是马蹄声!”

  我一愣,顿时一拍大腿,对,这他娘的就是马蹄声!那啪嗒啪嗒的声音,不就是马蹄铁踏在草地上的声音嘛!

  听到远处的马蹄声,我高兴得差点儿跳起来。有马蹄声就说明有人,在这个鬼地方,我最渴望见到的就是人,不管他是敌是友,总比在草原上对着那些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要好得多吧!

  不过我也有些担心,我们一路走来,到处都是半人高的荒草,还有裹着绿毛翻着水泡的臭水泡子,哪有半个人影?再说又是这样深更半夜的,谁知道来的是什么鬼东西?说不定,那草原上的野马也成了魃,就是那鬼东西呢!

  猴子冷笑着提醒我,这兔子都不拉屎的地方,怎么可能会有人?让我招子放亮点儿,看着情况不对就赶紧跑,别傻乎乎地自己送上门去!

  黑暗中,我绷得紧紧的,有些期待又有些紧张。我手里紧紧攥着一块石头,想着那来的人要是不对劲儿,别管他三七二十一,老子先给它吃块石头再说!可是结果却出乎我们的意料,谁也没想到,来的人却是宋姨。

  宋姨骑着一匹枣红色的大马,在夜色中奔来,头发上都蒙了一层水汽,见我和猴子安好,才松了一口气。

  我不知道宋姨为什么过来,结结巴巴地叫了声:“宋姨……你怎么来了?”

  猴子也表情复杂地看着宋姨,没有说话。

  宋姨并没有回答我,她麻利地跳下马,用手拢了一下头发,谨慎地朝四周看了看,直接问我们:“你们遇到它了?”

  宋姨说的“它”应该是魃,我连忙点头,说:“遇到了,遇到了!差点儿把我给吓死!”

  宋姨点点头,说:“我都忙得忘了,多吉晚上赶羊回来发现月亮圆了,才提醒我,今天是十五。每到月圆的时候,这白毛子就会出来。我赶紧过来寻你们,好歹找到你们了。”

  我惊魂未定,问道:“那东西到底是什么?”

  宋姨皱着眉说:“这东西谁也搞不懂,西藏人叫克朗,就是咱们说的僵尸。”

  我说:“天啊,这个是僵尸?!还真有僵尸?”

  宋姨点点头,说:“我以前也不信。有一次春天接羊羔时下了大雨,羊群被大雨冲散了,跑到了草原深处。当时跑了几十只带羔的母羊,草原晚上冷,羊要是找不到,一夜就都给冻死了。我和多吉点着火把找到半夜,只顾着到处找羊,也忘了看月亮圆不圆,最后就碰到了那东西!”

  我连连点头,说:“原来是这样,差点儿被它吓死了。”又问宋姨:“它们不会追过来吧?”

  宋姨看着远处雾气弥漫的草原,说:“不会,它们就在湖边一带活动,从不出来。”

  这时候猴子问道:“宋姨,这些白雾是怎么回事?”

  宋姨看着白雾,严肃地说:“这些就是我和你们说过的白雾,千万不能碰到白雾,不然人就会消失。”

  我叫道:“那咱们还不赶紧跑?!”

  宋姨说:“没事,这些白雾一遇到水,就不走了。你要是在草原上遇到它,就赶紧朝着水边跑,准没错!”

  猴子问:“这些白雾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还会追着人走?”

  宋姨说:“那就不知道了。草原上的老人说,这些都是死在草地上的孤魂野鬼,找不到回家的路,所以在草地上四处飘荡。草原上的事情就是这样,说不清!”

  我这才松了一口气,想起猴子说的宋姨的可疑之处,一时间不知道究竟相信谁才好,在那儿踌躇着,不知道说什么好。

  猴子沉默了一会儿,抬头看着宋姨,问道:“宋姨,当年我母亲和你是不是不和?”

  宋姨的表情明显一僵,但很快恢复了平静,说:“没什么呀,都是革命同志,一起走过来的老姐们儿,有什么不和的?”

  猴子摇摇头,说:“不对。我当时提起我母亲的名字,看见你神情有些不对,不像是谈起老朋友的样子。”

  我也回想起当时的情景,宋姨听说猴子的身份后,明显一怔,说话都不自然起来。当时还没觉得什么,这时候被猴子一点破,我才觉得不对劲儿,难怪猴子不愿意在那里多待。

  宋姨却转移了话题:“咱们还是先生堆火吧,生起火,那些……东西就不敢过来了。”

  猴子一下子站起来,说:“我不怕僵尸。”

  宋姨一愣:“那你怕什么?”

  猴子冷冷地说:“我怕有人害我。”

  猴子直接挑明白这个话题,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我站在宋姨和猴子中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尴尬得要命。

  风呼呼吹了过来,宋姨垂下手中的缰绳,眯着眼睛看着茫茫的草地,陷入了回忆之中。很久之后,她叹了一口气,告诉我们,当年她和猴子母亲之间确实有些过节,但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不管老一辈的恩恩怨怨怎样,她是不会把我和猴子怎么样的。

  猴子还是不放心,坚持问宋姨当年的事情。宋姨踌躇了很久,终于坐下来,给我们讲述了当年发生过的一段极为隐秘的事情。

  她说:“那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这么多年来,不管对谁,甚至是多吉,我都从来没有讲过。这次要不是你们死活要问,我肯定是要把它烂在肚子里的。其实这也不是我要故意保密,只不过这件事情太过离奇,我就是对别人讲出来,别人也不会相信。”

  她凄凉地一笑,捋了捋额角一绺被风吹乱的头发,感慨着。许多年前,她唯一一次对别人讲过这件事情,结果就落到了现在的地步。

  提起这件事情,宋姨很激动,也很伤感。她絮絮叨叨,好多地方讲了好多遍,好多地方又有些含糊不清。我们听了好半天,才明白了当年发生的那件怪事。

  宋姨说:“大家都知道,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最苦的就是爬雪山过草地。其实好多人都不知道,红军一共过了四次草地。当年,我们过草地时跟的是徐老总带的队伍,红四军,那是红军第三次过草地。

  “要说起二万五千里长征,那可真是累,累得浑身流的汗水都带着血丝,感觉一辈子的精气神都成了汗流出来了。饥饿、干渴、追兵、野兽、雪山、沼泽、冰雹、酷热,哪一个都能要了人的老命。但是这里面最苦最累的并不是敌人围剿,也不是四渡赤水、过草地、飞夺泸定桥,而是爬雪山过草地。

  “好多人都说过草地、过草地,其实当年红军过草地到底是什么情景,到底遇到了什么样的情况,只有很少的人知道。

  “没有走过草地的人,是怎么也想不到草地的可怕的。

  “可能好多人会以为,不就是草地嘛,那有什么可怕的?

  “这若尔盖草原的可怕,要从源头开始论。

  “若尔盖草原地处青藏高原与四川盆地的过渡带,是一片高原中的独特盆地,可以说在全世界都是很独特的。

  “后来我专门查过资料,若尔盖这块草地有多大呢?其实不大,差不多五百多里长,三百多里宽,海拔在三千五百米左右。谁也想不到,在这块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地方,竟然隐藏了那么多常理无法解释的东西。

  “当年我们过若尔盖草地时,地形比现在可怕得多。那时候雨水大,草地上全都是臭水泡子,上面看着是厚厚的草,一脚踏下去人就陷得连影子都没了。越往里走越可怕,最可怕的就是那茫茫的川西北无人区。

  “在川西的无人区深处,墨曲河和葛曲河蜿蜒流过。草原上地势低洼,水流不过去,最后在草原上形成了大大小小的水泡子。水泡子下长满水草,形成了厚厚的草甸子。一年又一年,草甸子上长满了藏蒿草、乌拉苔草、海韭菜,看起来就像是茂盛的草原。谁也不会想到,在那些茂盛的草甸子下,隐藏的就是深不见底的沼泽地。

  “沼泽地到底有多广,这个没有人丈量过。沼泽地到底有多深,也没有人计算过。反正那里常年笼罩在浓雾下,气候无常。天空原本有毒辣辣的太阳,可能一转眼就下起了鸡蛋大小的冰雹。水和雾气笼罩在一起,好多人分辨不清方向,就陷到了沼泽里。一个人陷进去,后面的人伸手去拉,往往几个人就一起被带着陷进去了,连骨头都找不到。

  “草地的水都有毒,不能喝。伤口碰到这水,都会红肿、溃烂。好多人挣扎着走出了草地,最后却死在了伤口溃烂上。

  “进草地时,红军募集到的粮食明显是不够的,每人才分到几斤青稞面。天还冷,气候时好时坏,一会儿太阳晒得人皮肤疼,转眼间雨夹着冰雹就劈头盖脸地打下来了。天太冷,炊事班扛着铁锅,每到一个地方就赶紧烧沸开水,再煮上辣椒水和烧酒,看有人昏倒了就赶紧给灌一口,不然人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晚上,战士们在草地上露营,这才更可怕。草地的河水很古怪,白天还没什么,晚上可能因为下了场雨,河水会突然暴涨,将河边的人全部卷进水里冲走。所以在晚上大家都不敢睡,只好两人一组,怀里抱着枪,背靠着背休息。第二天早上起来一看,好多组,甚至是整整一个班的人,全部身体僵硬地背靠背躺在那里,都被冻死了。

  “唉,当时有一首诗,叫作‘风雨浸衣骨更硬,野菜充饥志越坚。官兵一致同甘苦,革命理想高于天’。现在看来,这首诗有点儿老掉牙了,但是当年我们确实是这样想的……”

  宋姨凄然地笑了一下,感慨着:“人老了,就剩下这点儿回忆了,絮絮叨叨,老说这些没用的,你们也听烦了吧?”

  我和猴子赶紧使劲儿摇头,说:“不烦不烦,我们这次本来就是要寻访革命踪迹,还要感谢宋姨给我们上了一节革命传统教育课呢!”

  宋姨说:“你们一定很奇怪,为什么说起那个地方,我的反应那么大。你既然是粟沐的孩子,我也不好隐瞒什么了,就让我告诉你当年的一些事情吧。

  “当年我还是卫生员,最后随三十军过草地。每年七月至九月是草原的雨季,这时候草原上常常会连续下几天几夜的大雨,雨水倒灌进草地,让大片大片的草地彻底变成沼泽。水连着草,草掩着泥,用探路棍都试不出来底下到底是结实的路面,还是塌陷的沼泽。

  “我们就是在这个季节来到了这里,经查理寺进入草地,在安曲附近渡过嘎曲河,经上壤口、龙日、干满塘、阿衣果木康、色既坝(今色迪坝)、年朵坝进入包座河谷,走过了‘腊子塘’‘分水岭’‘小森林’,就到了最困难的‘色既坝’‘后河’。

  “那时候缺衣少粮,还有国民党军围堵,天气忽冷忽热,好多人得了怪病,也没药医治,每天晚上都有好多人死去。很多战士晚上抱着枪睡着了,天亮后还是保持睡觉的姿势。推一下才发现,他早已经在晚上不声不响地死去了。还有人传言,在草原深处的大雪山中隐藏着一种怪物,会趁着晚上偷偷出来吃人。这谣言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反正每天晚上都有好多人失踪。据说一些战士知道自己活不了了,不愿意拖累别人,所以趁着晚上默默走入了草地深处……

  “当时我还是个小姑娘,很怕死,常常害怕自己晚上一合眼就再也起不来了。那时我的脚后跟被磨烂了,又沾了雨水,连脚腕处也跟着溃烂了,走一步就像针扎一样疼。每天晚上,我躺在地上,都不想再起来,想着干脆就这样算了吧,我肯定走不出这块草地了,与其这样受苦,还不如趁着晚上投河自尽算了,还轻松点儿。

  “好在当时和我在一起的,有一个好姐妹,就是你妈妈。她一直鼓励着我、支持着我。她借口为了方便晚上照顾我,和我像守夜的战士一样,背靠背一起睡着。这样我晚上有一点儿响动,她就能觉察到。就这样,在她的守护下,我的伤口渐渐愈合了,也逐渐鼓起勇气一步步挨过去。

  “不过后来几个晚上,我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为什么呢?因为我发现几次早上醒来,背后都有泥。这个要解释一下,我和她晚上是背靠背睡在一起的,两个人相互支撑着,一晚上直挺挺地靠着,谁都不能起身,不然失去平衡,另外一个人就躺在沼泽地上了。沼泽地上又冷又湿,很容易生病,所以我和她都是硬挺一个晚上。但是连续几个晚上,我背上都有泥,说明她半夜肯定起来过。但是我问她,她又不承认。我当时也有点儿生气,就做了一点儿手脚。我找了一根草藤,一端拴在我的小指头上,一端系在她鞋带上,想试试她晚上到底有没有出去。

  “结果到了后半夜,我就觉得小指头被牵动了。我一个激灵醒来,先回头看看,她还是老老实实睡着,一动也没动。估计是她做梦时动了一下鞋子,牵动了我的手指。我觉得自己是多心了,晃晃头,想继续睡,却发现前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一大块浓得像石灰水一样的浓雾。浓雾像一堵墙一样,看起来结结实实的,慢慢朝着前面移动过来。虽然这雾气古怪,但是草地上古怪的事情多了,我倒也没觉得十分害怕,反而迷迷糊糊睁开眼,想看清楚那雾气是怎么回事。

  “这时候,我就发现那雾气有些不对劲儿。

  “怎么说呢,那浓雾恍恍惚惚,就像里面有一个黑影子。那影子非常大,在夜色中看起来就像是一只怪物伏在河边……我当时看得很清楚。那时候河面上起了一层薄雾,月亮打雾里照过来,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一个影子。当时我还以为那是一块石头,谁知道它后来自己动了一下。

  “不对,这是个活的东西!

  “我才吃惊了,刚想喊,转念一想,会不会是守夜的小战士,就给压住了。毕竟大家行军都很累了,你一喊,所有人都被吵醒了,虚惊一场就不好了。后来我越想越不对劲儿。第一就是守夜的小战士当时全部围在我们身边,背靠着背,围成了一个圆圈,把我们这些女人保护在里面;第二就是这里的地形不同,河水不宽但是水流很急,水下还有深厚的淤泥,晚上还常常下大雨。一下雨,河水就暴涨,很容易将河边的人冲进河里,人马上就没命了,所以晚上谁也不敢靠近河边;第三,那个黑影看起来,不仅要比一个人大很多,甚至比老总骑的大马还要大得多。

  “这是一个草地上的怪物!

  “我再联想起这些天在草地上不断失踪的战士,想着他们该不会就是被这只怪物给吃掉了吧?

  “我当时吓懵了,浑身冰冷,一动也不敢动。等害怕劲儿一过,心里也暗暗活动开来,想着周围都是战士,我要不要大喊一声,让战士们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在这时候,我突然感觉手指头上的草藤被人使劲儿拉动了一下,而后又使劲儿拉了一下,草藤就断了。我当时清楚地感觉到,粟沐慢慢错开了身子,回头看着我。我心里很慌乱,赶紧闭上眼,不知道她要做什么。我虽然闭着眼,但是也能感觉到她直勾勾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轻轻叹息了一下,用手小心托着我,将我放到了地下,然后离开了。

  “这时候我还没多想,心里还想着看看,看看,她的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吧。看我一准儿抓住她,看她还不承认自己晚上起来过!然后我又想起河边古怪的影子,赶紧起来,想提醒她,却没有想到,后来竟然会发生那样一件离奇的事情。”

  宋姨叹了一口气,感慨着:“我怎么也不敢相信……就算在今天,我也一直怀疑当时是不是看错了,因为那一幕确实让人不敢相信。我怎么也想不到,竟然会这样……”

  宋姨不可思议地摇摇头,仿佛也在嘲笑当时的自己。

  我咽了一口唾沫,着急地问:“宋姨,到底怎么了?”

  宋姨说:“当时,我迷迷糊糊地看见她……她好像和那个黑影连在了一起。然后,然后……然后她就消失了……”

  “啊?”我和猴子一下子站了起来,“她消失了?”

  宋姨有些心神不宁地点点头,说:“是,她就在我眼皮子底下消失了。”

  我也听得惊心动魄,说:“那……那个黑影到底是怎么回事?”

  宋姨摇摇头,说:“我当时也想知道晚上的事情到底是真是假,也去河边看了看,发现河边一人多高的草都被什么东西给压平了。看来昨天晚上我不是在做梦,真是有一个大东西在草地里趴过。”

  猴子问:“宋姨,那你有没有汇报上去?”

  宋姨苦笑着:“一个大活人说没就没了,那咋还能不上报呢?我汇报给了连长,连长开始不信,觉得我肯定是饿昏了头看错了。当时每天都失踪好多人,也没有精力去管谁到底是怎么失踪的。好在当地的向导听到这个故事,忙朝着雪山拼命叩头,说那是雪山上下来的神怪,是雪山发怒了。

  “连长觉得事情古怪,赶紧上报给了团部。团部了解情况后,还是很重视的,想要派一组人去草地深处寻找。谁也没有想到,就在这个时候,粟沐却突然间出现了。”

  我一下子吃惊地站起来:“这……她怎么又出来了?”

  宋姨摇着头,说:“谁也不知道她怎么又突然间出现了。就在团部已经安排好人,打算向雪山进发时,她就打着哈欠拢着头发从外面慢慢走过来了,边走过来还边跟我打着招呼,就像她刚刚睡醒,什么也不知道一样……

  “我当时又惊又喜,赶紧上去拉住她的手,问她没事吧,昨天晚上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把我给吓坏了!

  “她却吃惊地看着我,说她昨晚上一直好好在那儿,刚才找了一处没人的地方解手去了,还问我为什么这样奇怪地看着她。

  “我当时脑子里轰隆一声响,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团部的人看到这样子,以为我是在无中生有,也很恼火,低声训斥了我一顿,说现在是非常时期,军令如山,开不得玩笑。下次我要是再这样,就要按照谎报军情处置——这可是大罪!

  “我拉着粟沐的手,小声问她昨天晚上到底怎么了。她却什么也不肯承认,偏说我昨天晚上肯定是看错了。

  “我反复问了几次,粟沐都不承认。我心里也是一片冰冷,想着昨天晚上我明明看见她消失了,早上又哪里都找不到她,她为什么不肯承认呢?

  “再看看她,原本苍白干枯的脸,现在却红光满面,显得红润也有光泽,仿佛在一夜之间恢复了活力一般。

  “我越看她,越觉得她可怕。我甚至怀疑她是不是半夜成为了吸人血的妖怪,所以一夜之后才会变得那么年轻妖媚。

  “不管怎么样,我对她开始渐渐留意起来。她一定是瞒着我们做了什么古怪的事情,所以才不敢承认。

  “我一回头,就看见粟沐那张红扑扑的脸对着我鬼魅地一笑,看得我胆战心惊,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那个晚上,我一直提心吊胆,想找个理由不和粟沐一起背靠着背睡。我实在是害怕,就在那儿磨磨蹭蹭,装着在做事,不愿意睡觉。就这样折腾到了下半夜,我困极了,自己坐在地上,用手臂支撑着脑袋打盹。半醒半梦之间,从后面突然伸出来一双手,一下子掐住了我的脖子。

  “我当时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个人肯定是粟沐,她来杀人灭口了。

  “我拼命挣扎,去掰她的手,却被她越勒越紧,怎么也掰不开。我的脖子都要被她勒得断掉了,喉咙里像火烧一样,胸膛简直要炸开了。

  “这时候,我突然想起了曾经听一个练过武的僧兵说过,人要是被勒住了脖子,手使不上劲儿,掰对方的手是掰不开的,这时候就要拼命去掰那人的指甲。指甲很脆弱,用不了多大劲儿,就能把它给掀掉。对方吃不住疼,就会松手。

  “当时情势逼人,我想都没想,摸到她的指甲缝,狠命一掀。就听她‘嗷’一声叫,松开了我。

  “我护着脖子往外就跑,觉得脖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她掐碎了,里面堵了好多东西,想吐又不敢吐。我拼命吸了几口气,什么也顾不得了,拼命大喊着‘杀人啦!救命啊’。

  “值班的战士一下子醒来了,哗啦哗啦把枪上了膛,就朝我跑过来,喊着‘谁?什么情况’。

  “我护着脖子,哭起来,说粟沐想杀我,她刚才死死掐住我的脖子,差点儿就把我给掐死啦!

  “战士们见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也有些迟疑。但是仅仅凭我这么一说,就认定自己的战友是坏人,也有些武断了。就在这时,我们的老连长过来了,他听我说完后,只淡淡说了声,把粟沐带过来。

  “粟沐睡眼惺忪地走了过来,一脸无辜的样子,问怎么了。

  “我狠狠骂道‘你还有脸问怎么了?!我差一点儿就被你给掐死了’。

  “粟沐一愣,接着轻蔑地看着我,说‘你是不是做梦了?你昨天还说我被妖怪捉走了呢’。

  “我当时又急又恨,被她这样一憋,急得话也说不出来,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就听见粟沐无辜地说,估计我是这段时间行军太辛苦,受到了什么刺激,影响了思维,常出现幻觉。医院里就有这样的例子,神经衰弱等都可能出现这样的症状。昨天我还说她被妖怪捉走了,今天又说她要掐死我,估计明天又要说遇到鬼了。

  “粟沐叹息一声,说没事了,她不怪我,让大家都回去。

  “我见她轻描淡写地几句就把事情掩盖过去了,觉得胸腔里气血翻腾。我一下子跪倒在地上,哇哇吐出两口卡在喉咙里的淤血。连长怕我出事,忙问我身体要不要紧,让人赶紧找军医过来。

  “我呕了几口血,感觉气顺了一些,也理出了一个思路。我知道这时候越急越没用,大家只会把我当成精神病看。

  “我想了想,这辈子的机会可能就只有这一次了,要是不想从此被人当成精神病,就一定要洗清我的冤屈。

  “于是我定了定神,捋了捋头发,说:‘连长,我没疯,我现在心里很清楚,粟沐她刚才真是想掐死我。不信你看看我脖子上的淤青,我刚才差一点儿就被活活掐死了。’这时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情,大叫着:‘她掐我的时候,我把她的指甲给掰断了。你们看看她的指甲,看看她的指甲就知道啦!’

  “连长没说话,粟沐也没说话。黑暗中,就听见旁边小河里的流水哗哗响着。

  “我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再次请求连长看看粟沐的指甲,也算是我最后的机会,请求组织上还我一个清白。

  “连长叹了一口气,他请粟沐伸出手,让我们看看她的指甲,就算是给大家一个交代也好。

  “粟沐听我说了那些话后,一开始还有些慌张,坚决不服从。

  “她冷笑着,说我这是毫无根据的污蔑和恶意揣测,连长竟然相信我这样一个疯子,不管是个人作风还是领导能力恐怕都有问题。

  “这时候,大家都能看出来,粟沐明显很慌张,把手握得紧紧的,不断找借口,拒绝我们查看她的指甲。

  “连长也看出不对,他严肃地说:‘粟沐同志,你是老战士了,应该知道咱们部队的规定。我们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你最好配合我们,不然就要按照军队的规定,把你扣押起来再审了。’

  “粟沐却还是在那儿胡搅蛮缠,大吵大嚷,把其他几个连都给吵醒了,惹得好多战士纷纷骂着,还有人用火把朝这边照。

  “连长没办法,让几个战士押着粟沐走到河边,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掰开她的手指头看看。

  “我满心欢喜,想着终于找到机会还我清白了。哪知道,这时候最可怕的一幕出现了。

  “粟沐到了河边,突然间就冷静了。她淡淡一笑,说,‘你们不就是想看我的指甲吗?你们要是看了没有怎么办?’

  “连长说,要是没有,他当然要代表组织上向她道歉。

  “粟沐说:‘好,那你呢?’

  “她问的是我。

  “我慨然说,要是我诬陷了她,那就让我不得好死,这辈子都走不出这片草地!

  “粟沐冷笑着,说了声好,不慌不忙地伸出了双手。战士用火把一照,我当时险些背过气去。粟沐的十只手指如青葱一般光洁白嫩,十只指甲光洁得像贝壳,连一点儿疤都没有,更别说什么被我掰断了。

  “连长狠狠瞪了我一眼,客客气气地跟粟沐道了歉,噔噔地走了。

  “我一下子瘫倒在了地上。

  “我知道,我斗不过她,这辈子都没有可能了。

  “团部的人一走,我立刻跪倒在她面前,让她现在掐死我,我保证哼也不哼一声。

  “她放肆地大笑起来,说:‘我为什么要杀你?想想你刚才发的誓吧,你永远也走不出草地啦!哈哈,你永远也别想走出这块草地啦!’

  “我失魂落魄地独自待在河边坐了一个晚上,第二天行军时,我故意落在后面,自己在草地上等着。我知道粟沐肯定会杀了我,不会让我走出草地。我一个人漂泊在草地上,慢慢往沼泽深处走去,想这样自生自灭也好,起码不用被人掐死。

  “我开始不再害怕,开始了在草地上的流浪。

  “开始的时候,后面行军的战士过来,会给我抛一些吃的。后来人越来越少,草地上就剩下我自己。也有时候,我跟在狼群后面,拾一些狼吃剩下的兽肉吃。我开始变成一个野人,像狼一样,晚上都能看到东西,渐渐适应了草地的生活。

  “再后来,西藏的马帮路过这里,想把我带出草地。我说我不能出草地,出了草地我就会死。他们想了想,虽然我不想出草地,但也不能永远在沼泽地生活呀,就把我带到了草地边缘,一个藏汉交界处,让我帮着藏民放羊赶牛谋生。我以前在部队里是卫生员,跟赤脚医生学过一些扎针、放血,也能帮藏民看看病,兼做兽医。就这样,我慢慢学会了藏语,最后遇到了多吉,就跟他来到了这里。”

  她回忆到这里,显然很痛苦,但是却用一种很平淡的语气述说,平静得就像是在讲一个和她毫不相干的故事。只不过,越往后,她的语速越快,声音也渐渐高起来,仿佛快点儿说完,她心中的痛苦和恐惧就能快点儿结束。

  说完后,她闭上眼睛,仰起头来,仿佛也在慢慢回味当年那一幕。

  我和猴子都被震惊了,简直无法想象,这个坚强的女人当时过的是一种怎样的非人生活!

  我也明白过来,为什么猴子说出他妈妈的姓名后,她会有那么强烈的反应。虽然那么多年过去了,但当年的阴影仍然笼罩在她的心上。我们两人的到来,让她怀疑当年那个人是不是又一次回来了。

  猴子没想到当年还有这样一桩过节,有些紧张,结结巴巴地说:“宋姨……那个……我母亲她当年……”

  宋姨大度地笑笑,说:“没事,没事,这都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其实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弄不明白这件事情。我们朝夕相处,感情也是很好的。她当年掐我,我觉得这里面一定有误会。当时那个情况,大家都有些神志恍惚了,她可能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现在想起来,也怀疑当年像是南柯一梦,都不敢保证究竟是不是真的了。这么多年了,过去的事情早就忘记了,要是有机会见到你母亲,还想跟她叙叙旧,念叨念叨以前的战友情呢!唉,一转眼的时间,你都这么大了。对,她现在可好?”

  猴子悲伤地说:“她一直跟着部队走,后来调进了四野,在广西剿匪时失踪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是死是活也不知道……”

  宋姨叹息着:“唉,那个兵荒马乱的年月呀,多少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啊!这么多年来,你就和你父亲两个人熬过来的?”

  猴子也感慨:“母亲走的时候,我差不多三四岁吧。这么多年来,我连她长什么样子都早忘了。”

  我在旁边听着,也有些不落忍。猴子平时看起来总是嘻嘻哈哈的乐天派,没想到身世竟然这么可怜。

  回头想想,我小时候经常去猴子家玩,还真就没见过他母亲,就他父亲屋里屋外忙着,忙得几乎四脚朝天。现在想想,猴子的童年应该也是够凄凉的。

  宋姨没说话,她轻轻叹了一口气,俯身在马背上的背袋里找了半天,终于在最底下找到了一个铁盒子。她小心拂去了铁盒子上的一层白灰,打开铁盒子,里面竟有一个旧时的日记本。她小心地翻看着,最后才从日记本中找出了一张老照片。

  她小心递给猴子,说:“喏,中间那个扎着两条小辫子的,就是你母亲!”

  猴子很激动。看他那股激动劲儿,我心中突然有些难过,猴子可能从来都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

  现在想想,猴子从小就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他父亲是一个冷冰冰的人,对孩子从来不笑,看起来像个黑脸包公,所以很少有孩子愿意跟猴子玩。猴子好像也就只有我这么一个朋友。

  不过我总觉得宋姨说得有些玄乎。按照她的说法,猴子母亲应该是涂抹了一层药膏,然后手指甲上的伤马上就好了。这种说法实在太过离奇了。她当年的伤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突然消失了?

  我觉得这事情里有古怪,问猴子:“猴子,你们家有没有什么祖传的跌打药,涂在身上伤口立刻就能好的?”

  猴子被我弄糊涂了,问:“我们家又不开药铺,哪儿来祖传的跌打药?”

  我说:“那你妈身上的伤口,怎么一转眼就好了?”

  猴子苦笑着:“哪儿有这样神奇的药?要是真有那么管用的药,我们家也不用去黄委会了,直接在街头卖狗皮膏药就成了!”

  猴子有些尴尬地问:“宋姨,我想问你一件当时的事情,不知道方便不方便?”

  宋姨爽朗地笑着:“都那么多年过去了,还有什么方便不方便的?你尽管问!”

  猴子正了正身体,说:“宋姨,您看当年的情况,只有两种可能。第一种,当年我母亲随身带了一种神奇的药膏,那药膏抹在伤口上,疤痕在几分钟之内就会完全消失不见。您觉得这个可能吗?”

  宋姨摇头,说:“这个我早就想过,是不可能出现的。我当时下手很狠,那一下子至少能掀掉一片指甲盖儿。这世上除非有这样的药膏,可以让她在几分钟内重新长出来一个新的指甲,但这是不可能的。”

  猴子点点头,说:“那么就剩下最后一种可能——当时袭击您的人,并不是我的母亲。”

  宋姨想都不想,直接冷冷地说:“这个绝不可能。”

  猴子坚持:“宋姨,您想想,您当时有没有看清楚那个袭击您的人的脸?”

  宋姨回想了一下,摇摇头,说:“我当时怕极了,挣脱开后,就拼命往前跑,倒是真没敢往后看……”

  猴子点点头,问:“宋姨,您看,当时有没有可能是这种情况呢?比如说——我当然是在举例子——您看,有没有可能,袭击您的是另外一个人呢?”

  宋姨斩钉截铁地说:“绝不可能!这个我心里清楚得很,一定是粟沐,没错的!”

  猴子说:“您为什么那么肯定呢?”

  宋姨脸色变了一下,接着用一种不自然的语气说:“这种事情,我当然会知道。当时我撞破了她的事情,她晚上又突然间消失了,不是她还会有谁?”

  猴子摇摇头说:“这个也不好说……说不准当时还有第三个人。”

  宋姨的脸色变了,但是也没有继续说什么。

  我见气氛尴尬起来,忙岔开话题,说:“宋姨,您当时多大啊?”

  宋姨随口说:“我当时也就二十几岁吧。”

  我吃惊了:“这样算算,现在您都五十多岁了,看起来可真不像!”

  女人有些尴尬地笑笑,说:“在高原风吹日晒的,脸皮都给吹黑了,看不出来年龄了!其实早就是个老太婆了!”

  我见气氛缓和了,也笑嘻嘻地说:“是看不出来,我觉得宋姨现在看起来也就三十出头。”

  宋姨听我这样说,显得有些不自然,很快将话题扯到其他方面去了。说清楚了当年的恩怨,我们终于放下戒心,简单商量了一下。宋姨说现在深更半夜的,草原上危机四伏。不管怎么样,大家还是先在这里对付一夜,第二天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