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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被突然中断的会面

  “确实不好过,但谣言对当时的我来说,已经不是最可怕的了。”叶秋薇抬起右手,轻轻扶了扶眼镜,“我万念俱灰,每天唯一的事,就是在医院陪着丈夫。虽然自杀的结论,没让我拿到一毛钱的保险金,但学院领导商议后,决定从X溶剂研究项目的拨款中,悄悄分出一笔给我,让我能够安心地陪伴丈夫。”

  “物质困难最不讲理,这也算是解决了你的后顾之忧了。”我心中稍稍宽慰了一些。

  “是啊。”叶秋薇同意了我的观点,“在纯粹的社会行为中,金钱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有了那笔钱,我可以让我丈夫一直住在IUC里,接受最好的治疗与照顾。接下来的那段时间里,日子就是这么一天天过去的,直到改变的契机来临。”

  我屏息凝神,静待她接下来的讲述。

  “那是2009年的元旦前后,那天晚上,我坐在病床边,趴在我丈夫身上睡着了。我做了很长的梦,在无意识的梦里,我看见结婚蜜月时,他带着我到海边游玩,我们在深夜无人的沙滩上相拥。夜里快两点的时候,我从梦中醒来,身体里像是有团烈火在燃烧。我看着病床上的丈夫,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脸,又摸了摸他的脖子和胸口。”

  “一个梦,让你压抑许久的生殖性本能苏醒了?”我看着她问。

  “正是如此。”她微微点头,“我难以自制地抚摸他,最后颤抖着,把手伸向他的下体,可是——”她顿了顿说,“他的下体,却没有我想象中的火热,而是缩在一起,像寒铁一样冰冷。”

  我深吸了一口气,心快提到了嗓子眼里。

  “那种冰冷像是有着某种能量,迅速浇灭了我浑身的火。一瞬间,我的欲望消失殆尽,与此同时,感知能力却变得无比敏锐,判断力和思维能力也达到了从未有过的清晰。”她胸口明显起伏了一下,似乎是深吸了一口气,“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并瞬间计算出心率。我能听见门外十分细微的窃窃私语,并瞬间判断出两人当时的心理状态。护士敲门而入,为我丈夫进行夜间的雾化治疗。她对我露出笑脸,我却从她微扬的鼻头、紧绷的嘴唇、暗淡的双眼中,一眼就看出了她内心深处的厌恶。”

  我听着这些,想象着她当时的感受,逐渐出神。过了许久,我才缓缓反应过来,拿起笔,问道:“你是说,从那一刻开始,你突然变得极其敏锐,甚至能轻易地读懂他人的内心?”

  “我不知道你能否理解那种感受。”她耐心地解释说,“我能在不到一秒的时间里,捕捉并分析旁人身上一切细微的表情和举动,就像用眼睛看、用鼻子闻、用耳朵听那样简单。”

  我把眼睛闭上两秒,试着去联想她描述的感受。她的感受我能想象,但还无法完全理解。我睁开眼,又问:“这就是那个契机?”

  “是。”她点头说,“那种改变就发生在一瞬间。就好像,整个人突然完成了某种进化一样。”

  “啊——”我倒吸了一口凉气,“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变化呢?”

  “我的自我感受是,那一瞬间的冰冷,彻底浇灭了我刚刚苏醒的生殖本能。”她如此解释说,“而生殖本能,是性本能中最为重要的部分。所以,生殖本能瞬间消失后,其他性本能也逐渐失去了对意识的掌控。”

  “生殖本能消失,性本能失去掌控……”我连连摇头,完全无法理解,“这真的可能么?”

  “我知道你很难理解,我自己都很难理解。”她继续解释说,“但我要告诉你的是,从那个夜晚开始,我就再也没有主动想过喜欢吃的东西,对大多数社会活动都失去了兴趣。更重要的是,从那以后,我再也没了生殖欲望。你知道么,从那个夜晚开始,我就彻底绝经了。”

  我颤抖着手,在“契机”二字后面写道:

  2009年元旦前后,生殖欲望被丈夫冰冷的身体浇灭,性本能对意识的作用逐渐降低,心理进入一个——

  “一个怎样的状态呢?”我停下笔,疑惑地看着她,“性本能是一切心理活动的原动力,它的作用降低后,你为什么反倒更加敏锐了呢?”

  “一个人的真实内心,会通过无意识的神色和行为传达出来,能够敏锐感知这些的,自然也是无意识的部分。”她继续耐心解释说,“我猜,大概是性本能控制力的下降,让我的无意识进入了一个奇特的状态——以至于我能感知到它……”

  “感知无意识?”某些根深蒂固的观念被逐一颠覆,让我一时有些迷惑,也有些不自在,“如果无意识能够被感知,还能叫无意识么?”

  “心理是自然产物,心理学则是社会产物。”她看了一眼窗外,停了一会儿说道,“所以,何必纠结于心理学中的概念呢?意识和无意识,原本就只是能否被感知的区别,二者之间,本身并没有十分清晰的界限。”

  这句话说服了我,也使我认识到,就连叶秋薇自己,也并不十分清楚三年前那次变化的原因。毕竟,有关无意识的问题,绝非一两句话能讲清楚的。

  这个话题,已经没有讨论下去的必要了。

  我把“契机”二字后的内容补充完整:

  2009年元旦前后,生殖欲望被丈夫冰冷的身体浇灭,性本能对意识的作用逐渐降低,心理进入一个能够感知(或部分感知)无意识的奇特状态。感知、洞察力突然敏锐。

  我对着这句话看了许久,又抬头看了看她,思索片刻后说:“那次变化,也许我需要时间来理解。先不说这个了,能不能说说那次改变之后的事?”她看了我一眼:“那次改变,不仅改变了我的未来,也改变了我的过去。”

  “改变过去?”我对这个说法很感兴趣。

  “就在当晚,我对很多已经发生过的事,有了全新的认识。”

  “就像你和你丈夫的遭遇。”

  “没错。”她用右手轻轻地摸了摸左手上臂,“护士离开后,我看着躺在床上纹丝不动的丈夫,大脑失控般地飞速思考。一闭上眼,那段时间里发生的每一件事、每件事中的每一个人、每个人身上的每一个细节,都从记忆深处自发地喷涌出来,将我和丈夫此前的种种遭遇,拼凑出另外一幅模样。”

  “你是说,你发现了那些事情当中的可疑之处?你发现了什么?”我想弄清楚的问题实在是太多了,“你是因为这个才开始杀人?那二十多个人,难道都有所牵连?你……”

  “张老师。”她轻轻摆了摆手,“这些问题,下次见面再说吧。”

  “下次?”我抬起头,望见窗外的翠绿槐枝,听到时而掠过的鸟鸣,这才发现自己身处现实。

  此前的几十分钟里,叶秋薇的讲述,让我不知不觉中进入了她的世界,让我仿佛亲历了她几年前的生活。

  我放下笔,舔舔嘴唇,揉了揉眼,如梦初醒。

  她站起身,从餐桌中央的果篮里拿起一个苹果,缓缓走到窗边,头也不回地说:“汤医生应该快要叫你了。”

  “你怎么知道?会面有时间限制?”我抬头四处观察了一下,但没在房内发现任何可以计时的东西。

  “没有计时设备,我只是在揣测。”她回答说,“我很了解他,所以,从你进门的那一刻起,我就开始在心中模拟他的心理变化。一开始,他很放松,因为你毕竟跟我见过一次了,而且是个资深的犯罪心理学者。但过了一会儿,他百无聊赖,开始联想他面对我时的种种经历与感受,情绪也逐渐紧张起来。为了消除紧张,他开始尝试和保安人员进行言语上的交流,但与我有关的语言交流,以及交流中不断出现的自我暗示,反倒进一步加重了他的担忧与焦虑。他开始想象你我在房内见面的情景,你是否吃了什么亏,受到我的摆布了呢?他纠结了很久,想起你是吴院长的朋友,心中很是不安。如果你在他的陪伴下,在我的病房里出了什么事,他该怎么向吴院长和社会交待呢?前两年,有位探访者在他的陪伴下,遭到一位病患的袭击,受了重伤,院里因此给了他一个很重的处分。从那时起,习惯逃避责任,就成了他的死穴。一想到你出事,他很可能会受到严厉处分甚至丢掉工作,他就再也等不下去了。这一系列的心理过程,十几秒之前刚刚结束。”

  “呵——”我觉得她在虚张声势,“你是说,在跟我谈话的同时,你还能模拟并揣测另一个人的心理?这也太……”

  话还没说完,警报般的滴滴声响起,门外传来汤杰超的声音:“张老师,已经快半个小时了,你没事吧?要不今天就到此为止吧。吴院长明天就回来了……”

  他的声音有些虚浮,最后一句话,则明显暴露了他害怕承担责任的心理。我深吸了一口气,无语地看着叶秋薇,越发觉得她神秘莫测。

  我收好纸笔,看了一眼身旁的四本《普法月刊》,问道:“叶老师,这四本书……”

  “放在那儿就行了。”她咬了一口苹果,“会有人送进来的。”

  “我还有点不明白,你说你对美食没有兴趣,为什么还要吃水果呢?”

  “因为生理需要啊。”她看着我,第一次露出了明显的笑,“虽然性本能削弱,对食物没了兴趣,但理性的意识却告诉我,进食是保持其存在的基本条件。我不是因为本能而进食,是为了意识。”她又咬了一口苹果,“你出去之后留意一下,看汤医生是不是如释重负,下次见面时告诉我。”

  我本想跟她来个正式道别,但她一直背对着我,默不作声。我纠结片刻,还是默默走出了病房。一出门,我就看见汤杰超面色发白,十指在腹部紧扣,还在不停地舔着嘴唇。见到我不出三秒,他的脸上就瞬间露出红润,紧扣的双手也自然垂下,还轻松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嘴唇也不再紧绷,而是展现出露齿的笑。

  这些变化,显然都是无意识的如释重负。

  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如此敏锐的观察力和判断力的呢?

  走到楼梯边缘时,我回头看了看叶秋薇的房间。那一刻,我觉得,她像是我的老师,而对汤杰超的观察,则是一次简单的课后作业。

  走出四区,看着满目的灿烂阳光,我突然感觉,自己灵魂中的某一部分,已经被彻底锁在了那间病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