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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体内的细胞炸药

  “家族性,肾上腺——嗜铬——细胞瘤——”我重复了一遍这个陌生的名词,问道,“这是什么病?”

  “一种主要存在于肾上腺髓质内的肿瘤——”叶秋薇解释说,“多数都是良性。正常的嗜铬细胞是一种腺体细胞,主要分布于肾上腺髓质和交感神经节,功能是分泌儿茶酚胺类激素,帮助交感神经系统履行促进兴奋的调控功能。”

  我完全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叶老师,能不能解释得通俗一点?”

  她稍加思索:“通俗地说,嗜铬细胞存在于我们的神经系统中,负责分泌肾上腺素等激素,肾上腺素你一定听说过,就属于儿茶酚胺类激素的一种。这类激素有收缩心血管、加快脏器代谢的作用。看见恋人时心跳加速,运动时浑身兴奋,遇见危险时无法控制的紧张,都是这类激素在起作用。”她停顿片刻,接着说,“而一旦嗜铬细胞形成肿瘤,就会摆脱神经系统的控制,过量地分泌儿茶酚胺类激素,导致此类激素含量增高。儿茶酚胺含量的增高,会引发血液循环系统和代谢功能的紊乱,最常见的症状,就是高血压及相关并发症,比如心悸、精神焦虑之类的。”

  这番解释还算通俗,我虽然没有全懂,但也了解了个大概。琢磨片刻后,我敬佩地看着叶秋薇,说:“想不到你还懂医学。”

  “略知一二。”她面无表情地说,“虽然我主攻材料化学,但也会经常接触生物化学的知识,自然对生理学有些了解。同时,心理学的读研过程让我明白,想要深入地研究心理,就必须掌握足够的神经学知识——至少要知道人的各种情绪是如何通过物质产生的。”

  我深深地垂下头,突然有些沮丧。

  我一直以为,自己从事犯罪心理研究多年,心理知识已经算得上丰富,甚至经常以此为傲。可听了叶秋薇这番话,我才明白自己多么肤浅。与叶秋薇比起来,我所懂得的东西可能连皮毛都算不上。

  叶秋薇瞬间就看穿了我,说:“对知识欠缺的沮丧,能轻易地转化为对知识的渴求。”

  我叹了口气,坦诚地说:“谢谢你,叶老师,如果不是你,我都意识不到自己浪费了多少光阴。哎——是该给自己充充电了。”我很快平复了情绪,继续询问道,“对不起,净在这儿感慨了。请继续吧,你是如何判断出陈曦患有这种遗传病的呢?再者,她不是说,她的病已经在成年后自行消失了么?”

  “她以为消失了,但只是一种假象。”一阵风轻轻卷入室内,叶秋薇的裙摆微微晃动,“从功能上讲,嗜铬细胞瘤属于神经系统疾病的范畴,所以其病症状况,与患者的精神状态密切相关。”

  我多少能明白她的意思:“就是说,她病情的变化,跟她压抑的性格有关。”

  “从头说起吧。”叶秋薇拉了拉飘动的裙摆,“正如之前所说,通读《隐痛》之后,我认为陈曦把自己的一切负面情绪,都隐藏在了潜意识深处。这种深藏的负面情绪是她的心理弱点,是可以利用的干扰手段,就像导火索。但光有导火索是不够的,我必须在她身上找到炸药——能把她炸得粉身碎骨的炸药。”

  “很有意思的比喻。”我发挥出作为编辑应有的总结能力,“暗示杀人就像通过导火索引爆炸药。第一次的车祸里,舒晴的心理阴影是导火索,驾车行驶在高速路上就是炸药。吕晨杀人的事件中,吕晨的偏执症状是导火索,与丁俊文共处一室就是炸药。导火索是心理因素,而炸药是现实因素,二者结合,才能制造出爆炸效果——即通过心理干预现实。”

  叶秋薇盯了我一眼,流露出些许惊异,随后继续分析:“如你所说,我已经发现了杀死陈曦的心理因素,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寻找可以利用的现实因素。有了这个想法之后,我第一时间就想到了陈曦的病。之后,我把《隐痛》中关于遗传病的内容全都抄录下来,一直分析到晚上。”

  “请说说分析过程。”

  “陈曦第一次发病,是因为母亲的离开。”叶秋薇说,“88年年底,她的父母办理了离婚手续。89年年初,还未出正月,她的母亲就回家取了东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当时,她看着母亲远去的背影,突然觉得浑身发热,头脑昏沉,随后便晕了过去。医生没能检查出她的症结所在,最后只做出了表面结论,说是血压突然升高引起的昏厥。”

  我努力回想了一下,《隐痛》里好像确实是这么说的。

  “但自此之后,这种昏厥就开始一再出现。”叶秋薇似乎也稍稍回想了一下,“第二次,是她在父亲的车间里玩的时候:工厂家属院的孩子们喜欢结伴到车间里嬉闹,陈曦也经常去,但那一次,不知道为什么,她玩着玩着就昏了过去。第三次是学校开运动会的时候,陈曦本来跟同学玩得好好的,瞬间就晕了过去。接着,是第四次,第五次——昏厥愈加频繁,终于引起了陈旗帜的重视。他带陈曦到市一院做了详细检查,检查结果却显示陈曦的身体一切正常。不过,医生在询问家族病史的时候,得知陈旗帜青少年时期血压长期偏高,而他的母亲,陈曦的奶奶,在世时也经常因为血压突然增高而导致昏厥,至死都没能查出病因。”

  我认真地听着,感觉自己像个医学院的大一新生。

  叶秋薇接着说:“据此,医生认为陈曦的昏厥可能来自遗传,但具体的病因仍无法查明。之后,陈曦的昏厥仍时有发生,这让她成为很多同学的笑柄。直到93年,陈旗帜再次带她到市一院进行检查,总算查明了病因。不过在当时的医疗条件下,这种病还无法治愈。此后,陈曦又忍受了几年的折磨。奇怪的是,从大学开始,她的病症好像一下子就消失了,再也没有出现过。”

  我点点头:“那么,你是如何推断出,她患的是——肾上腺嗜铬细胞瘤的呢?”

  “遗传性的高血压类疾病种类很多,多数跟激素失调有关,像胰岛素抵抗、2型糖尿病、假性醛固酮增多症,等等。”叶秋薇列了几种病症名称,见我一连迷惑,便打住分析说,“但我列举的这些病,要么多发生于中老年人群,要么就是具有血压持续偏高的特征,这两点,陈曦都不具备。同时,陈曦的病情有个特殊之处:她第一次发病,是母亲的漠然离去直接导致的,和精神上的刺激脱不了干系。根据这一点,我怀疑她的病症和神经系统有关。而与神经系统联系最为紧密的激素细胞,就是嗜铬细胞。同时,我还注意到了两个日期:陈旗帜第一次带陈曦到医院检查,是91年的阳历4月,当时没能查出陈曦的病因。第二次,则是93的夏天,这一次,医生很轻易地就发现了陈曦的病因。两次检查都是在市一院,或许医生也是相同的,为什么结果却迥然不同呢?”

  “技术。”我不假思索地说,“肯定是因为技术的发展。”

  “嗯。”叶秋薇说,“91年到93年,市一院究竟发生了哪些技术革新呢?我通过朋友联系上市一院的一位老医生,以写论文为借口,问了她这个问题。她想了很久,说那两年,市一院并没有引进太多新技术,唯一的重大改变,可能就是93年春天,从国外引进了一套二手CT设备。”

  “CT?”

  “这一点很重要。”她耐心解释说,“我开始在CT技术和陈曦病情的检查之间寻找联系,这种联系实在是太明显了。在CT技术应用之前,对人体内部的无创检查手段主要是B超。B超的缺陷在于,声波的可控性与稳定性较差,成像不够清晰,因而无法探明体内的微小病变。CT在成像准度和精度上都有了质的飞跃,能够检查出十分细微的病变。据此我推断,陈曦的病症,一定是只有CT才能查明的细微病变。”

  “然后呢?”我急切地问。

  “然后,陈曦平时一切正常,只是偶尔发生突发性的高血压和昏厥,说明体内的器质性病变并不十分严重。当肾上腺嗜铬细胞瘤较小时,就会出现类似的病征。而体积较小的肾上腺嗜铬细胞瘤,恰恰是CT能检测到,而B超无法发现的。”

  我沉思片刻,简要记录,说:“请继续。”

  “虽然这只是我的推测,但与陈曦的情况非常契合。顺着这个思路,我又有了更多的发现。陈曦说,遗传病困扰了她多年,却在她进入大学后自行消失了。疾病的自愈肯定是有原因的,联想到她第一次发病,我突然明白了:病症的突然消失,应该和当年的突然出现一样,都是心理因素导致的。”

  “心理因素?”

  “就是她逐渐形成的沉稳性格。”叶秋薇说,“不必细想,先跟我梳理一下陈曦的成长过程吧:儿时母亲离去,诱发神经官能症,引发焦虑、紧张、不自信等负面情绪,同时,偶尔因突发性血压升高昏厥。母爱的缺失,父亲的忙碌,使她逐渐学会了压抑情感——包括正面的与负面的。到了大学,压抑、沉稳的性格形成,焦虑、紧张等情绪被深埋心底,遗传性高血压病症也突然消失,再无病发。张老师——”叶秋薇看着我问,“你从中发现了什么?”

  我把她梳理的语言记录下来,沉思片刻,感觉视野一片开阔:“我明白了:她成长过程中的昏厥,和不时喷发的负面情绪有关!而到了大学,在陌生环境的暗示下,她彻底隐藏了真实的自己,将负面情绪完全掩盖,而这,正是病症彻底消失的原因!”

  说完这些,我头皮和后背都是一阵发麻。我第一次发现,人的心理,居然会对生理产生如此深刻的影响。我对人类精神世界的认识,第一次产生了明显的动摇。

  叶秋薇端起杯子湿润嘴唇,扭头看了一眼窗外,又回过头,缓缓说道:“说说更深层的原因吧:遇到激动或紧张的情境时,大脑会通过神经系统向嗜铬细胞发出信号,命令其释放儿茶酚胺类激素,使人体产生兴奋或紧张的感受。而陈曦对负面情绪的深埋,使得大脑几乎不会发出这样的信号,长此以往,连肿瘤化的嗜铬细胞都受到影响,停止了儿茶酚胺的过度分泌。但,就如同她深藏的负面情绪一样,这些肿瘤细胞从未彻底消失,而是在悄悄积攒力量,等待一次突然的爆发。我所要做的,就是引爆陈曦的负面情绪,从而引爆她体内的细胞炸药,让她从内部杀死自己。”

  我放下笔,双手捂脸,心中像压了块石头。

  “接下来呢?”许久,我叹了口气问,“导火索和炸药都找到了,怎么引爆?”

  “是啊,怎么引爆?”她反问了一句,随后平静地说,“杀陈曦这样内敛的人,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分析至此,还差最后一步,就是找到点燃导火索的方法。”

  我看着她。

  “张老师。”她问我,“负面情绪的根源是什么。”

  这个问题难不倒我。

  “恐惧。”我肯定地说,“一切负面情绪的根源,都是恐惧。”

  “嗯。”她点点头,坐直了身子,“那么接下来,就听我说说最后一步,陈曦的恐惧——她内心深处、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恐惧。”

  炎热的7月里,我身上浸满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