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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父子间暗藏的矛盾

  我问:“他儿子在C大工作?”

  “是。”叶秋薇说,“当时人多,方自立没有细说,只说刘智普也是学校的老师。提起刘智普时,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嘴唇紧闭,嘴角外扩且微微下拉,鼻孔急促地出气,显然心存不屑与不满。”

  “嫉恨吧,刘向东肯定没少给儿子铺路。”我想了想说,“都说刘向东为人低调,可在宴会上让儿子跟自己坐一桌,实在不是低调的表现。”

  叶秋薇继续讲述:“领导们一一致辞后,宴会正式开始。八点,常务副校长挨桌敬酒。之后,刘向东也挨桌敬了酒。”

  我哼了一声:“他又不是学校的人,这么做不合适啊。”

  “巡桌敬酒时,我留心观察了教职工们的反应,从表情和动作来看,大部分人对刘向东,比对常务副校长还要敬重。”叶秋薇分析说,“结合启动仪式上的座次安排,我觉得,刘向东虽然早就离开C大,但和C大之间似乎有着深厚的内在联系。”

  我默默点头。

  叶秋薇接着说:“我所在的桌位,坐的都是30岁左右的年轻教师。刘向东过去后,说了这么一番话,‘你们都是年轻有为啊,C大的建设离不开你们的努力,C大的未来是掌握在年轻人手中的,C大的新篇章要靠你们来书写,国家的教育大计需要你们的无私奉献。我代表社会各界的校友们敬你们一杯,你们请自便。’他当时喝了不少酒,所以并没有表现出启动仪式上那么明显的紧张。尽管如此,他还是出现了一次结巴,并摸了一下门牙。”

  “在这种场合都控制不住。”我分析说,“看来是强迫症无疑了。”

  “还不能下定论,而且这不是重点。”叶秋薇说,“重点是他的话。我注意到,他的敬酒词一共有六次停顿,可以分为七句,其中六句的称呼都是‘你们’,只有一句是‘年轻人’。”

  我并未记录刘向东敬酒时的话,不好意思地问道:“他的原话是什么,能再说一遍么?”

  叶秋薇重复了一遍,我一字不落地做了记录,随后说道:“确实,一共七句话,除了第三句用了‘年轻人’,其余六句的称呼都是‘你们’。”我一时没有头绪,“这说明了什么?”

  “正常情况下,称谓在短时间内具有惯性和一致性,其突然改变,往往能折射出心理的微妙变化。”她解释道,“比如在一次业务沟通中,银行的工作人员对客户一直使用尊称‘您’,某句话却突然改用了‘你’,就说明客户的上一句话令他(她)感到了不悦。再比如,你跟某个朋友聊天时,朋友一直使用‘我爸’指代他父亲,某句话突然改用了‘我父亲’,说明你们之前提到的某件事,或者他自己心中的某个想法、某段记忆,突然增加了他对父亲的敬重。还有更常见的例子,情侣吵架,一开始都管对方叫‘你’,愤怒达到一定程度时,则往往会直呼对方全名。总之,对正常人来说,对他人称谓的突然改变,就是心理变化的明显标志。”

  我点点头。

  “刘向东说敬酒词用了20秒左右的时间。”叶秋薇继续分析,“20秒内要构思并说出这么一番话,一般人是绝对没有精力对话语内容进行细致深入的思考的。也就是说,七句话连同其中的称谓,基本都是下意识地说出口的。综合这些可以推断,‘年轻人’这一称谓突然而短暂的出现,应该折射了刘向东潜意识心理的细微变化。”

  我陷入沉思。

  “潜意识的变化与暗示有关。”叶秋薇接着说,“但当时,只有他自己在说敬酒词,其他人一句话也没有说,甚至连大的动作都不敢做,所以,这种暗示应该是刘向东自己施加的,是他的自我暗示。他当时正在说话,所以这种自我暗示一定来源于话语,也就是他突然改变称谓前说的那句敬酒词。”

  “C大的未来是掌握在年轻人手中的。”我盯着笔记本上的记录,思索片刻,不确定地问,“他自我暗示的来源,就是‘C大的未来’?”

  “完全正确。”叶秋薇平静地看着我,“在七句连贯的话里,称谓的改变,只在‘C大的未来’出口后发生了一次。这说明,‘C大的未来’对刘向东造成了自我暗示,从而引起了称谓的改变。照此推断,在潜意识中,刘向东并不认为C大的未来掌握在‘你们’——即我们那一桌年轻老师——手中,而是掌握在‘年轻人’手中。也就是说,在他的潜意识里,他口中的‘年轻人’和‘你们’是有区别的,指代的是不同的人。”

  “不同的人——”我一愣,下意识地抬起手,又迅速放下,看着她说,“‘年轻人’指的,难道是他儿子?”

  “这是我的第一反应。”叶秋薇说:“堂而皇之地让儿子跟自己坐在领导桌位上,不正是把儿子看做‘C大的未来’的表现么?为了证实自己的想法,巡桌敬酒结束后,我特意把方自立拉到一边,详细打听了刘智普的事。方自立悄悄告诉我,刘智普的学习、工作经历藏有太多猫腻:刘智普生于1985年,04年才读的本科,06年就拿到了化学类的硕士学位,07年就成了讲师。一般人需要十年才能完成的过程,他只用了三年。同时,他走的是教师编制,平时的主要工作却是行政。他在教务处学籍管理科工作,基本没讲过课,却在CN期刊上发表过十几篇质量极高的学术论文。他从来没有参与过任何省级以上的科研项目,却获得过两项国家专利和一次厅级的科技成果奖。据说,他09年差点就破格评上副教授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如果全是暗箱操作,未免也太大胆了吧?刘向东为了儿子真是豁出去了。”

  “刘向东不光胆大,心也够细,后台又够硬。”叶秋薇说,“刘智普的真实情况只有一小部分人知道,而且为了前途和利益,没人会把这种事到处乱说。化工学院的一位教授帮刘智普代写论文时没少让方自立帮忙,方自立也是因此才会知道些内情。在广大不知情的师生们眼中,刘智普可是是百年一遇的天才,是C大的骄傲和未来。”

  这番叙述,再一次让我涨了见识。

  “存在社交恐惧,却能在教育界呼风唤雨,做出这种偷天换日的事。”我感叹说,“刘向东这个人确实复杂。”

  “接着说。”叶秋薇继续回忆,“晚上九点,宴会基本结束,凑数的老师们早已走了大半,我和方自立则留在会场继续聊天。正说着,刘智普过来拍了拍方自立的肩膀,看了我一眼笑道,这么晚了,方哥兴致还是很高嘛。让嫂子看见你这么晚了还在跟美女聊天,回去不得跪搓衣板啊。说完看着我问,这位美女姐姐是?方自立连忙解释说,我老同学,因为特别仰慕刘教授,所以我才带她进来的。智普,向你隆重介绍,叶秋薇,别看年轻,人家都已经是Z大化学系的副教授了。刘智普跟我握了手,拉了椅子坐下,对我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初次见面,免不了相互恭维。我称刘智普是‘难得一见的天才’,他显然非常受用,聊了一会儿,就要了我的电话号码。不久,刘向东朝这边挥了挥手,叫了一声刘智普的名字。刘智普的眉毛瞬间下垂,并向内收缩。与此同时,他的头部没有丝毫转动,只是斜眼看了父亲一眼。”

  “厌恶,不适。”我说,“他好像不喜欢自己的父亲。”

  “没错。”叶秋薇说,“紧接着,他又做了一个非常有意思的举动。”

  我举起笔,屏息以待。

  “餐厅是东西向的长方向,我所在的桌子位于东北角。”叶秋薇描述道,“当时的位置分布是这样的:我坐东朝西,方自立紧挨着我,面向西南,刘智普挨着方自立,坐西北面朝东南,刘向东所在的领导桌位位于餐厅西南角,基本在刘智普的正右方。听到父亲的招呼后,刘智普站起身,并没有直接从椅子右侧离开,而是绕着椅子左侧转了半圈,才朝父亲所在的方向走去。”

  “逃避目的地。”我说,“这个我懂。对目的地的人或事物存在逃避心理,就会下意识地绕远路。”

  “没错。”叶秋薇说,“结合之前的面部表情可以判断,刘智普不喜欢父亲,对父亲存在明显的逃避心理。”

  “从表情和行为判断,确实如此。”我有些不解,“可是,刘向东为他下了那么大的功夫,他为什么会产生逃避心理呢?”

  “我立刻想起了刘向东在启动仪式上忽明忽暗的目光。”叶秋薇说,“刘向东渴望权力,费尽心机地培养儿子,潜意识里还把儿子当成‘C大的未来’,显然是希望儿子替他实现权力梦想。这个梦想可不小,如果刘向东完全把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儿子难免会感受到压力,压力一大,逃避情绪就会自然而然地出现,刘智普当年只有24岁,毕竟还年轻啊。”

  我把这些详细记下:“一个托付希望,一个逃避压力,父子之间暗藏的矛盾,恐怕也是你之后的重要武器。”

  叶秋薇轻轻点头,继续说道:“当晚离开时,方自立又告诉了我另一些与刘智普有关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