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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现实与记忆间的矛盾

  领导告诉我,当年的值班长李玉粱早已调往外地,现于本地下辖某县公安局担任副局长。而当年负责处警的民警何海峰,如今已是本地J大街派出所的所长。领导已经托公安系统的朋友联系了何海峰,何海峰也答应尽力帮忙。至于李玉粱,领导则表示有些棘手:一来,此人虽然和省市公安部门有从属关系,但毕竟在外,与领导的人脉网络相当疏远,二来,据说此人十分狡猾,是出了名的倔脾气和假清高,没利益的事是从来不干的。

  领导的意思是,先让我找何海峰帮忙,何海峰解决不了的话,再想办法对付李玉粱。

  当时还不到十一点半,领导的办事效率之高令我瞠目结舌。挂了电话,我直奔J大街而去,但因为交通不畅,直到将近一点才抵达派出所。

  我在值班大厅里见到了何海峰,他看去四十过半,身材略显臃肿、皮肤有些暗沉,虽然始终笑呵呵的,但眼中透着戾气。相互介绍和寒暄后,他径直带我去了办公室,请我坐下,又用钥匙打开办公桌最下方的抽屉,取出一盒烟晃了晃:“抽这个行么?”

  我摆摆手:“我不会。”

  “嗯,好习惯。”他眨巴着眼,“你看,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招待你了——”

  “没事,没事。”我连忙说,“你太客气了,你能抽出时间见我,我已经很感谢了。”

  “你这才是客气啦。”他抹着嘴笑道,“局里交待的肯定不会是小事,王局都跟我说了,让我全力配合你的工作。有什么指示,你就尽管说吧。”

  我盯着他,思绪回到十年前的那个上午。

  我记得当时太阳很毒,强光从落满灰尘的窗口斜射而入,照得整个房间都闷糟糟的。我穿一件灰色的短袖T恤,坐在离门最远的角落里、一张半旧的红漆木床上。几个男人围在我身边,大都光着膀子,有两个好像还刺着纹身。他们不时地看我一眼,目光里掺杂着怒火和鄙夷。有一个人正在打电话,具体谈话内容我是记不清了,但我记得他左手拿电话,右手扶着房门。敲门声突然响起,包括我在内,屋内的所有人都凝固了一两秒。门口的人捂住话筒,低沉地问了一句。门外传出一个厚重的声音,说是警察,接到报警前来调查的。我当时的心已经快要蹦到嗓子眼里,因为此前每次报警都无果而终。

  屋内几个人相互对视,很快打开房门。警察们进入房间,走在最前面的那位摘下帽子,环顾一周,目光落在我身上:“谁是张一新?你是张一新?”

  我嗯了一声,紧张而充满期盼地望着他——

  思绪瞬间回到现实,我看着眼前的何海峰,觉得他并不像当年问我话的那个警察。

  “张老师?”何海峰问道,“怎么了?”

  我赶紧揉揉眼,松了口气,从包里取出那份十年前的接处警登记表:“何所长,你看看这个,登记表里提到的这次处警,你还有没有印象了?”

  他接过登记表,右手夹住烟,舔着嘴唇看了一阵,摇摇头说:“都十年了啊,我一时真是想不起来。”抽了口烟又说,“不过这字确实是我签的。”没等我开口,他再次说道,“接处警的表——这是复印件,我不记得自己复印过啊。”他看着我,“张老师,这是哪儿来的啊?”

  我摸了摸下巴,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误会了我当时的心思,赶紧说道:“嗯,不方便吧?是我问得多了。你就说指示吧,需要我怎么帮忙?”

  我问:“能不能查到这次处警的详情?”

  他抽了口烟,皱了皱眉,轻叹一声:“哎,这我还真不敢保证。02年,我是在L派出所工作,后来系统变动,L所的档案也确实都归到了J所,但转移过程中出现过不少遗失。后来办公信息化,原来的纸质档案都录入电脑,录入过程也丢失了不少信息。”说到这里,他连忙伸出手,用手掌对着我,“当然啊,信息丢失的时候,我还不是所长呢,当时是XXX当的所长。”

  我点点头:“也就是说,有可能查不到。但如果没有丢失,肯定是能查到的了?”

  “那肯定。”他又扫了一眼登记表,“问题就是表里这次警情的详情,对吧?”

  “对。”我看了一眼身边的窗子,“围绕这次处警的前前后后,越详细越好。”

  “你稍等。”他说着拿起办公桌上的座机,“小崔,你马上过来一下。”十几秒后,一个三十来岁的女警敲门而入,何海峰把接处警登记表递给她,“小崔,十年前的一次接处警,你看能不能在档案库里查到详情。”

  女警接过登记表,微微摇头:“录入电脑的时候遗漏了不少,这种小警情估计很难找到。我先去查一下吧,如果查不到,就只能去档案科翻旧档案了——也不一定会有。”

  “你先去查吧。”何海峰说,“有结果了先打个电话。”

  等待过程中,何海峰问起了我跟“王局”的关系。王局是市公安局的副局长,据说还是下任局长的既定人选。我随口支应了几句,为了表现自己的人脉,又说了几个我比较熟悉的领导。何海峰对我颇有敬意,不知怎的,我们突然聊到了顾成杰。

  顾成杰是我父亲生前的朋友,我当年遭受非法拘禁得以解救,也是全是托了他的相助。后来,我个人虽然和他没什么太近的关系,但因为父亲,对他也多少有些关注。我知道,05年的时候,他从司法厅调至某地级市,据说在当地纪委身居要职,09年又回司法系统,2011年,已经是省司法厅的副厅长。得知我父亲和顾成杰的关系,何海峰对我更加敬重,甚至有了一些谄意——他自然不知道我父亲十几年前就已离世。

  在他的奉承下,我也不免多说了几句,很快就提起了02年的事。不过我没有说自己,而是说自己一个朋友遭到拘禁,正是顾成杰的暗中相助,才让我朋友脱离困境。说完这些,何海峰突然一愣,仰起脖子思索许久,恍然大悟道:

  “哦,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有点印象。对对对!那次还是我待人去的呢!对,那是02年夏天,所长亲自给我派了一个任务,让我去锦绣花园把一个被拘禁的人带回所里,那个人叫张、张——”

  我赶紧说了一句:“张义军(我一位族叔的名字)。”

  “对!”在我的引导下,何海峰肯定地点点头,“就叫张义军。所长还特别叮嘱,说是司法厅里的顾主任交待的。哦——”他拍拍脑袋,如释重负地看着我,“是这么回事啊,你给我那份登记表,说的就是这件事吧!”

  我也松了口气,笑道:“没错,我就是为这事来的,这事背后牵扯到一些问题,很有必要弄清楚。”

  “必须弄清楚。”何海峰给我倒了杯水,“你看,跟你聊得太投机了,水都忘了倒,哈哈。”

  恰在此时,座机响起。何海峰接了电话:“小崔,嗯,好,你把信息打出来。大概是——嗯?”他眉头一皱,倒吸了一口凉气,“不会吧?行,你把信息打过来给我看看。”挂了电话,他看着我,欲言又止,一声不吭地点了一支烟。

  我问:“怎么了?没查到?”

  “倒是查到了。”他抽了口烟,仰起脖子,眉头紧锁,应该是在回忆,“就是、嗯——”他叹了口气,“我也记不清了。”

  我正要追问,负责查询的女警敲门而入,把两张表格递到何海峰面前:“信息完全吻合,结果就是这样。”

  何海峰弹了弹烟灰,点点头说:“你先去忙吧。”

  女警离开后,我起身走到办公桌旁,拿起两张表格。一张是我带去的接处警登记表,一张抬头是“出警记录”。出警记录上是这么写的:

  报案人姓名:陈玉龙。接警时间:2002年7月20日上午10时22分。案发地点:锦绣花园C区8号楼1218房。报案原因:报案人自称朋友遭到绑架与拘禁,并遭遇极大危险,但不肯透露被绑架者姓名。出警:何海峰、杜仁强、孙可、李梦晴。现场情况:经物业查询,锦绣花园C区8号楼1218房并无住户。在物业管理人员帮助下,进入1218房。其内为一室一厅独立厨卫结构毛坯房,无生活用品与居住痕迹,也无绑架或拘禁违法犯罪活动发生。

  我缓缓坐回沙发上,头脑一片混乱。

  “张老师。”何海峰从我手里拿过出警记录,看了一会儿说,“我好像也想起来了。当时是我带的队,锦绣花园C区当时刚刚完工,住户确实不多。那个8号楼又是个公寓型的住宅楼,基本还没有住户。具体的房门号我倒是记不清了,但出警记录写的确实是1218房。我们是找物业开的门,屋里确实什么都没有,我们转了一圈就走了。”

  我下意识地摇了摇头。这些年来,我记得清清楚楚:2002年7月,我遭到近一个月的拘禁。后来是顾成杰帮忙疏通关系,陈玉龙帮忙报的警,我才被四名警察解救出去——

  思绪至此,我突然想起在B市出现过的记忆混乱,一时间也不敢确定了。

  难道又是记错了?

  头部突然一阵剧痛,我摸着脑袋,大声地喘了口气。剧痛迅速消散,我揉了揉脸,如梦初醒,记忆也再次归于清晰。

  我绝对没有记错:当时,四个警察敲门而入,带头的那位问我是不是张一新。拘禁者们先是掏出烟,说他们是XX公司的——我记不清具体名称了——总之,他们是有领导做靠山的。我本以为警察们会像以前那样离开,但带头的警察一把把烟摔到地上,说,就算你们公司是省长开的,这也是非法拘禁,我今天一定要把人带走,你们也是,都跟我回所里说清楚。后来,我们一起回到派出所,所长亲自开车把我送到外地,后来——

  后来也不重要了,总之,这段记忆绝对不会有错的。

  可出警记录中描述的,却和记忆明显矛盾,问题究竟出在哪儿?

  我一边想着,一边舔了舔嘴唇,端起身边的水杯,却发现里面一滴水也没有。我把水杯端在手里,身上瞬间起满了鸡皮疙瘩——我分明记得何海峰给我倒了一杯水,而自己一口水都没喝,杯子里的水哪儿去了?

  “张老师?”何海峰把我从疑惑中叫醒,“处警详情基本就是这样了。”

  “哦。”我点点头,把水杯放下,随口问了一句,“不会有错吧?”

  “人会记错,但文字和电脑肯定不会记错。”他看了一眼我的杯子,把手伸向水壶,“再给你倒一杯吧?”

  我愣了一下,随后摆摆手说:“不用了,那就这样吧,多谢你的帮助。”说完,我颤颤悠悠地站起身,周围的一切都无比真实,却又无比怪异。

  回到家,老婆帮我热了饭,又加了一道我最爱吃的菜。饭后,我想起上午的经历与感受,觉得恍如隔世。我把一切归咎于连续两晚的休息不足,决定趁着下午好好补个觉。老婆收拾好碗筷,陪我躺在床上。她很快睡去,我却辗转反侧,始终无法入眠。三点,我轻轻起身,坐到客厅的沙发上,打开电视。思前想后,我决定给大学时代的系主任打个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