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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卫生间与阴森男人的隐意

  我迅速上了厕所,重新坐回沙发上,盯着主卫出神。两次梦境,同一个男人,站在同样的地点——这绝对不是巧合。叶秋薇说过,梦境的隐意有时非常深,要分析隐意的梦,首先要脱下潜意识的伪装,即了解梦中事物对做梦者而言的象征意义。既然梦中的男人本身没有太值得分析的地方,那么他身处的位置,是否会有什么隐意呢?

  也就是说,卫生间在我的潜意识里象征着什么?

  一瞬间,与卫生间有关的记忆涌入脑海:四五岁时喜欢在卫生间里玩水,险些在浴缸中溺亡;八九岁时特别胆小,总觉得卫生间里有奇怪的水声;初三毕业随家迁居,在新的卫生间里完成了人生第一次自慰;父母离去后,只身承受第一次逼债,从卫生间的窗口爬到楼下阳台逃脱……

  思绪一时有些凌乱。我靠在沙发上,用抱枕撑住腰,闭上眼,轻揉太阳穴,把注意力集中在呼吸上,以此放空身心。十几秒后,我险些在疲倦下睡去,就在半梦半醒之间,我突然下意识地想起卫生间三个字,当时,第一时间映入脑海的,不是卫生间的门,不是注满水的浴缸,不是奇怪的水声,也不是跳窗逃脱时的惊慌,而是一种卫生间里不可或缺、又十分普通的物件。

  洗脸台上方的镜子。

  镜子?

  我左腿一颤,猛然惊醒。我呆滞片刻,沉住气,轻声念出“卫生间”三个字。与此同时,脑海中再次出现了面对洗脸镜时的画面。

  提到卫生间,我的本能联想就是洗脸镜。也就是说,在我的潜意识中,洗脸镜就是卫生间的标志。那么梦中,“卫生间”这一要素,是否蕴含着某种与镜子有关的隐意呢?

  我又回想起叶秋薇白天的话。

  “你明明害怕照镜子,内心却激荡着照镜子的欲望。”

  她说得没错。我从小就对镜子充满恐惧,但内心总是激荡着照镜子的欲望。不过,尽管有着强烈的冲动,但我很少付诸实际。总体而言,我是这么一个人:害怕镜子,想照镜子,但很少照镜子。按照叶秋薇的说法,这是一种十分特殊的强迫症,根源是某种恐惧。

  既然我的强迫症与镜子有关,在梦中两度出现的神秘男人,也因其所处位置暗含着镜子的隐意,那么,作为强迫症根源的那种恐惧,是否也是我梦游症和精神分裂症的根源所在呢?

  这种恐惧,或许就藏在镜子里。

  思绪至此,我鼓起勇气,坚决地站起身,决定直面内心深处的恐惧。我打开卫灯,进入主卫,双手撑在洗脸台上,缓缓抬起头,看见自己清晰的倒影。镜子里,我满脸紧张,额头上挂着汗珠,嘴唇有些干燥,起了一层薄薄的死皮。因为休息不足,我眼中布满血丝,眼角也能看出清浅的皱纹。我盯着镜子看了十几秒,突然觉得镜子也没那么可怕。在这种心理变化的驱使下,我松了口气,站直身子,惬意地盯着镜中的自己,发出自嘲的笑声。

  这么多年来,我怕的就是这个?

  我轻松地看着镜子,笑着摇摇头。突然,室内的光线发生了变化,从柔和的乳白,瞬间转为耀眼的金黄。我一愣,这才发现自己的右手正放在浴霸开关上,主卫里的五个浴霸灯口,全都被我打开了。可是,我根本不记得自己为什么要打开浴霸,甚至根本不记得打开的过程了。

  又一次完全的无意识行为。

  奇怪的是,我当时却没有急着关掉浴霸,而是抬头看了一眼。与此同时,我再次回想起叶秋薇的话:

  “你害怕刺眼的光,却总是下意识地想要直视阳光,这不也是一种特殊的强迫症么?”

  她说得没错。

  我浑身颤抖,睁大双眼,盯着明亮的浴霸。光线刺入瞳孔的一刹那,我突然感到一阵眩晕,右手本能地扶住洗脸台。与此同时,我耳边再次回响起出现过数次的怪异嘶鸣。半秒后,双目生疼,泪水直流,我本能地低下头,眼前一片模糊。我趴在洗脸台上,忍不住想要呕吐,恶心的感觉袭来时,我突然记起了两天前在B市时的醉酒。

  画面清清楚楚:当时,我正在跟老婆打电话,突然毫无意识地打开所有浴霸,抬头看了一眼,嘴里说了一句“今天的太阳真毒啊”。紧接着,我就把手机扔到门外的地毯上,对着洗脸池开始呕吐。吐完之后,我抬起头,在强光的照射下看向镜子——

  思绪至此,我再次发出一声干呕,颤抖着抬起头。在强光的照射下,镜中的自己突然无比陌生。我浑身一阵酥麻,脑海中突然涌现出一连串怪异而又清晰的画面,如同失而复得的记忆。我把双手放到镜子上,突然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但紧接着,我用手掌感受到了镜子实实在在的冰凉,因而确定自己身处现实。思绪混乱,熟悉与陌生的记忆相互堆叠,让我一时陷入极深的困惑与迷茫。

  这种状态持续了大约五秒,五秒后,我突然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无比清晰明了:我能听见老婆和儿子的呼吸声,并通过呼吸频率的细微变化,想象出他们的面部表情——就像亲眼看见;我能听见小区外呼啸而过的汽车,并本能地估算出其行驶速度;我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甚至十几处动脉的跳跃,并因此在脑海中构建出自己血液循环的结构图——如同亲眼看见。总之,我的感知变得无比敏锐,判断力和思维能力也达到了从未有过的清晰。

  那种感觉,像极了叶秋薇描述的心理骤变。

  紧接着,一些早已尘封的遥远记忆,夹杂着相关情绪,也从心底涌入意识:父母双双离去时的复杂情绪、高考面对难题时的焦虑、中学时代踢球受伤后的剧痛、小学看见喜欢的女生时突然加快的心率、两三岁时被大孩子推倒时的疼痛与委屈,甚至婴儿时期父母用手捏我时的触觉,全都历历在目,仿佛上一秒刚刚发生过。

  但奇怪的是,父母离去后这十余年的记忆,却没有发生相应的变化。虽然我能隐约觉察到相关记忆细节的存在,但它们仿佛被牢牢锁在无意识深处的保险柜里,无论如何都难以打开。每次尝试打开,都会换来头部的剧痛,尽管如此,我却本能地一再做出尝试。

  在反复的剧痛中,判断力也在迟钝和敏锐之间反复变换,相应的,父母离世前的记忆,也随之时而模糊,时而清晰。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维,任由它对无意识深处的记忆进行挖掘,并带来一波接一波的头部剧痛。我趴在洗脸台上,十几秒后,我突然不受控制地直起身,盯着面前的镜子。镜子里的我的比先前更加陌生,他也看着我,突然开口说道:

  “回去。”

  我一愣,很快就意识到,这句话确实是我从我嘴里说出来的,但根本没有经过我的意识。

  一秒后,我又对着镜子说:“回去,你会害了自己。”

  虽然确实是我在张口,但那根本不像我的声音。那声音坚定、凶狠,同时透着难以言说的暴戾,我听着自己发出的声音,心中一阵战栗。

  我无比茫然,随口说了一句:“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话一出口,我才惊讶地发现,我下意识地把镜中的自己当成了另外一个人。

  突然,一只手从身后搭上我的右肩。我浑身一颤,本能地向左边躲闪,随后脚下一滑,身体向左侧倾倒,重重摔倒,左手肘狠狠地磕到石质地板上。我仰面躺在地上,耀眼的光从上方袭来,照得我眼前一片恍惚。当时,左手肘疼得钻心,我用右手捂住轻柔,根本无暇遮挡被浴霸直射的双眼。尽管我本能地闭上了眼,但浴霸的强光还是穿透眼皮,照得我几近崩溃。

  嘶鸣声再次充斥双耳,头部也陷入无休止的昏沉与剧痛。我胸中憋着一口气,感到无法呼吸。半秒后,我拼尽全力吸了一口气,头部再次迎来刺痛。刺痛空前猛烈,我脑海瞬间一片模糊。但紧接着,一连串诡异的画面、连同与画面相关的信息,就如海啸般冲入脑海。我本能地知道,那些都是我的亲身经历与感受,但与此同时,我又觉得那些画面如此陌生,根本不像我的记忆。而且,有些画面还和我原有的记忆相互矛盾——

  就像两天前在B市的那个夜晚。

  我陷入短暂的茫然。

  “一新!”老婆把我从地上扶起来,把脸贴在我脸上,带着哭腔说,“你怎么了?你醒醒啊!一新!”

  我在她的搀扶下坐起身,总算能够睁开眼。她关切地抚摸我的背,用额头抵着我的脸,鼻子里发出囔囔的吸气声。

  “一新?”她托着我的脸,“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

  我茫然地摇摇头,不知该如何表述。突然,一段清晰的画面从杂乱的记忆中喷出,在这段真假难辨记忆中,我看见一个男人,他身材瘦削,戴一副样式很老的眼镜,低头坐在我对面。我几乎是本能地知道,这个人就是刘向东。

  可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啊——不,下一个瞬间,我就立即改变了这种观念。我见过刘向东,而且对他有着深入的了解,他是个化学家,拥有极强的科研能力,也懂得运用官场权术,他是个游走于世俗与理想主义之间的学者。与此同时,他还有着十分复杂的心理问题,我和他见面,就是为了弄清他的心理问题,从而保护他不受伤害。

  很快,我就回忆起更多、更细致的相关信息。

  那是2009年的10月29号,深夜,我和刘向东在一个狭窄的房间里见了面。他是袁主任介绍给我的——但袁主任是谁,我一时没有印象。刘向东坐在我对面,双手紧握,置于胸前,低头,喉结不时浮动一下,发出细微的咕嘟声。眼角的皱纹每隔三四秒就会出现一次大的颤动——他的眼睛很酸,这是潜意识焦虑的明确信号。

  “刘教授。”我说,“我问你一些问题,你要如实回答。”

  他微微点头,同时摸了一下上方的两颗门牙。从手势来看,他似乎是想从牙上抹掉什么东西。但他牙上没有明显的异物,这一动作毫无实际意义。很显然,驱动他摸门牙的,一定是某种具有特殊意义的心理活动。

  我决定就从这个动作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