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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同类

  调查叶秋薇的第一步,是确定她和几起死亡事件之间的联系。

  2011年9月11日上午,我首先给舒晴打了电话。在我的引导下,她想起了09年那起车祸发生前后、与叶秋薇有关的诸多细节。她告诉我,车祸发生前那段时间,她经常到医院探望秦关,也经常和叶秋薇进行深入交流——她对叶秋薇充满同情与信任,叶秋薇拥有利用她的前提条件。

  她还提到一件事,说农历年底,她曾经带叶秋薇到D市祈福,本来商量好正月十五再同去一次的,叶秋薇却临时变卦,还建议她带上谢博文——对一个正常的女人来说,为重伤的丈夫祈福应该是头等大事,这进一步增加了叶秋薇的嫌疑。同时,“带谢博文同去”的建议,也符合调查者为车祸所做的安排。

  此外,虽然舒晴始终没能想起手机铃声的事,但她隐约记得,车祸发生前二十分钟左右,她收到过叶秋薇的一条短信:晴,路上小心,别再分不清柏油和坑了——在我听来,这已经是再明显不过的暗示手段了。

  下午,我又到市精神病院见了一次吕晨。经过两年多的治疗,她的精神状况已经趋于稳定。在我的引导下,她也回想了和叶秋薇之间的种种细节。她告诉我,自己09年之所以把丈夫推下楼,是因为有个叫W的女人总是在她脑子里说话,给她下命令。而这个W的故事,正是叶秋薇无意间告诉她的——又是一次明显的暗示。

  离开市精神病院,我开始研究赵海时与何玉斌的死,两人和叶秋薇之间毫无交集,调查也一度受阻停滞。直到当晚入睡前,我才注意到一个重要的细节:据知情人透露,赵海时枪杀何玉斌,一个重要原因是,何可能与赵妻肖小燕有染。我把调查重心转移到肖小燕身上,发现她曾经开过一家女子健身房。在袁主任的帮助下,我拿到了健身房经营期间所有的会员资料,并从中找到了叶秋薇的名字。

  第二天上午,我通过网络对肖小燕进行了试探,最终确定,赵海时持枪杀人案与叶秋薇有关。

  同时,郭玥龄的名字也出现在了会员资料之中,她和叶秋薇很可能早就通过健身房认识。郭玥龄投毒案,也因此和叶秋薇有了牵扯。我把投毒案重新梳理了一遍,并从中发现了叶秋薇的干预痕迹。2011年9月12号下午,我最终确定:一直站在A集团对立面的神秘调查者,就是Z大的副教授,叶秋薇。

  至此,我的任务已经完成。按照计划,我应该立即将调查结果告知袁主任,等待他的后续指示。可是,就在拨出电话的一瞬间,我突然又犹豫了。我迅速挂断电话,心中有种奇怪的感觉。

  多年以来,我一直隐藏在暗处,帮袁主任完成了一次又一次调查和刺杀。拥有强大的能力却无法公之于众,这既让我从心底感到骄傲,同时也让给我带来了深刻的孤独。09年3月,舒晴身上的心理干预痕迹让我明白,在这座城市的某个角落里,或许还隐藏着另一个心理高手。

  从那时起,我就不再感到孤独,并因此对另一个高手充满好奇,以及隐约的同类相惜之情。我一直想要查出他的身份,不仅是因为袁主任的委托,也是为了我自己。我想见见自己的同类,想和他说说话、过过招,甚至建立一段不为外人所知的友情。虽然调查者曾销声匿迹一年半之久,但我对他的暧昧感情从未改变过。

  现在,我终于查到了她的身份,但这也意味着她即将被A集团除掉。对她,我无法忍受相见即永别的痛苦,我想要见见她,想要正式地认识她,想要在她死前、看看我的同类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2011年9月12日下午,我关掉手机,打车前往市二院,于三点十分找到了秦关所在的病房。当时,叶秋薇正背对着门坐在病床前,看着日渐消瘦的丈夫出神。我在门前观望许久,最终下定决心,敲响房门。

  叶秋薇平静地转过身,与我隔窗对视。那天气温骤降,她穿了一件鹅黄色的针织衫,搭配一条修身牛仔裤,脚上是黑得发亮的底筒高跟皮靴。她披散着头发,发丝柔软长直,鼻子小巧挺拔,面色依然是白而不苍。她没有戴眼镜,眼周围也看不出视力障碍的痕迹。

  她看着我,眼中闪过一丝惊异,又迅速化作十足的沉稳,起身打开门,用温和的声音问道,“您好,您是秦关的朋友么?”

  “嗯。”我点点头,举起手中的礼品,“我来看看‘她’。”

  她微微一笑,把我迎进屋,接着反锁了房门。我把礼品放下,看了一眼已经不成人形的秦关,又转身看向叶秋薇。她交叉着双腿立在门口,用锐利的目光刺了我一眼,随后关上门边的百叶窗,室内顿时暗淡了许多。

  “坐吧。”她指了指床边的椅子,“你和秦关是怎么认识的?”

  我用左手按住右手,冷静地编了个谎:“我们是初中同学。”

  叶秋薇走了几步,卷起另一面百叶窗,室内更显阴暗。她打开床头的节能灯,把光线调到最适宜的亮度,随后看着我说:“哦,初中同学,难怪会上你的当了。”

  我一愣,瞬间领会了她的意思,沉住气说:“你这些年果然也没闲着。”

  她拉了张椅子坐在我对面,把头发拨到肩后,盯着我说:“不来见见我,你肯定会后悔一生吧?”我一愣,她又迅速加了一句,“被人看穿的感觉如何?”

  我笑笑,一向理性而冰冷的内心,感受到一阵忐忑不安的暖意。我微微点头,看着她说:“对,不见见你,我肯定会后悔的。我是作为一个同类来的,不代表任何利益。”

  “其实不止你和我。”她认真说道,“像你我这样的人,还有第三个。”

  对同类的追寻之心,顷刻间扰乱了我的心神,我完全放下了心理戒备,急切地问道:“还有人?是谁?”

  “我可以告诉你她的名字。”叶秋薇眨了一下眼,“你可能还不知道,她是一个你认识的人。”

  我心跳加速,呼吸也略显忙乱。如果硬要说我有什么心理弱点的话,应该就是对同类的好奇与追寻。“我认识的人——”我立即追问,“是谁?”

  叶秋薇张开嘴:“她叫——”

  就在名字即将从潜意识边缘涌入记忆之时,我突然感到一阵眩晕,耳边也再次回响起那种怪异的嘶鸣,紧接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强光刺痛了我的双眼。我本能地捂住耳朵,闭上眼睛,但嘶鸣声和强光却挥之不去。我痛苦地叫了一声,头重脚轻地向前倒去,额头狠狠地磕在茶几边缘。我捂住额头,半躺在沙发和茶几之间的地板上,拼命喘气。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过后,一双温柔的手搭到我身上。老婆一手搂着我的脖子,一手抚摸我的胸口。“一新!一新!”她的声音透过持续不断的嘶鸣声传来,“你别吓我!”

  她的声音带给我十足的现实感,我张大嘴,深吸了一口气,双脚用力地蹬着地面,从回忆与幻觉中回到现实,回到2012年7月23号凌晨的客厅里。我仰起头,闻着老婆身上再熟悉不过的气息,逐渐恢复了精神。

  紧接着,我又听到熟悉的嗔怒与抱怨:“哎,跟你说了别多想,你怎么还是坐在这儿乱想,非得吓死我你才好受。你知道我有多操心么?”

  我又喘了几口气,舔舔嘴唇,摸摸她的脸:“没事,没多想,就是有点累。”

  “累了你还不赶紧睡。”她把我扶到沙发上,“别再做什么狗屁采访了!”

  说到采访,我瞬间又回想起了叶秋薇。2011年9月12号下午,我在市二院的ICU里见到了她,她告诉我,还有第三个和我们相似的心理高手,而且也是个女人。叶秋薇说了那个女人的名字,但我却无论如何都记不起来了。之后的记忆也越发模糊,我只记得跟叶秋薇聊了很久,后来我离开病房,把调查结果告知了袁主任。再后来——

  再后来,记忆就推进到了2011年10月中旬,袁主任找到我,说叶秋薇受到保护,住进了市精神病院。贸然的刺杀会打草惊蛇,他希望我能制定一个计划,在精神病院里利用暗示将叶秋薇解决。但我依稀记得,自己当时的状态似乎受到了某种干扰。袁主任答应给我时间恢复。之后,记忆再次出现了断裂,我隐约记得,2012年的某天夜里,我和袁主任在市郊的一个房子里见了面。他抽着烟对我说:

  “时机已经成熟,下个月,就会安排你去精神病院进行采访。你那边有没有什么问题?现在能控制住他了么?”

  我记得自己点了点头,用一种无比阴冷的声音说:“我会藏得深一点,不让他知道。”

  袁主任吐了口烟:“谨慎一点,他既是你的挡箭牌,也能成为叶秋薇对付你的武器。记住,如果失败,没人会保你。”

  我闭上眼,下一个画面,是领导把一份文件放到我办公桌上:“一新,9月的主课题,你先看看。”

  我拿起资料,看见首页上写着“谋杀犯罪预谋阶段的心理分析”。

  再下一个画面:老吴摸着自己的后颈,意味深长地说:“老张,关于你这个预谋心理的课题,有个人,说不定能帮到你。”

  最后一个画面:老吴仰起脸,看着我:“是我们院里的一个病人……”

  我心中一沉,本能地晃了晃脑袋,从接踵而至的混乱记忆中惊醒。

  是X——去精神病院里见叶秋薇的是X,我只是他的挡箭牌。他去见叶秋薇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帮A集团除掉威胁。可,我到底算什么?我是X么?我和他是同一个人么?叶秋薇见过我,明知我作为X的身份,为什么一再选择见我,而且跟我说那么多自己的事?她到底要干什么?她跟我说的有多少实话?又有多少假话?我到底是谁?我到底是怎么了?!

  “一新——”老婆轻抚着我的后背,几度欲言又止,最后带着哭腔说,“你别再想了,也别再去做采访了,求求你了……”

  她的声音让我再度回到现实。我揉揉眼,狠狠咬了咬舌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我不能任由X对我进行掌控,我必须弄清楚自己和X之间的关系,必须弄清楚自己的心理状态。我思虑片刻,突然想起了那份死亡资料,猛然起身走向书房。老婆在后面拽住我,用压抑的声音说:“一新,你别再想了,我求求你……”

  “你陪着我,就一会儿。”我平静地看着她,“我已经快要想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