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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 “我”的分离感

  短暂的考虑后,我直接发起正面进攻:“他对你很不坦诚。”
  
  叶秋薇连续眨了几下眼,还下意识地用右手按了按左侧眼角——她的左眼很不舒服,多半是酸痛。在没有明显生理刺激的情况下,眼部的突然酸痛,通常是压力释放的前兆——叶秋薇心中一直压抑着某种情绪,在我的引导下,这种情绪呼之欲出。
  
  “或者说不忠诚。”我直截了当地说,“他早就背叛了你。他一直和舒晴保持着情人关系,你是知道的吧?”
  
  叶秋薇再次连续眨眼,眉毛微颤,脸颊上的肌肉一条一条地扭动、交错,显然是在努力克制情绪。但越是克制,就越能证明这种情绪的强烈。
  
  “当然,有些事你可能还不知道。”我乘胜追击,“他的死也是因为舒晴,他是为了保护舒晴而死。”我顿了顿,又用平静中暗含嘲笑的语气加了一句,“真是个有责任感的男人。”
  
  叶秋薇双手置于腹部,紧紧缠绕在一起,白净的面色下,浮现出隐约的猩红。她闭了三次眼,有一次长达一秒。我屏息凝神,听见她喉咙里穿过一股压抑的气流——哽咽即将到来。
  
  我继续进攻:“我们以舒晴的人身安全作为威胁,成功逼他就范。其实最开始,我们是以你的人身安全作为威胁的,但你知道他是怎么答复的么?他说,随便。”
  
  叶秋薇沙哑地咳嗽一声,紧闭双眼,满脸通红。她深吸了一口气,嘴唇颤抖、外翻,喉咙里传出隐约的哽咽。
  
  我不依不饶地说:“你被强奸之后,他肯定也很嫌弃你——是个男人都会嫌弃你。你跟他提出离婚的时候,他心里肯定一万个愿意。但他当时忙着研究报告的事,根本没空管你。再说了,你不干净了,也没有生育能力了,在他面前还能有尊严么?他想和舒晴怎么样,你恐怕都管不了吧。我猜,出事之后的两个月里,你就已经发现他和舒晴的私情了吧?他是不是堂而皇之地出轨?是不是还当着你的面羞辱过你……”
  
  叶秋薇猛吸了一口气,狠狠咬住上嘴唇,双目微垂,浑身颤抖。两秒过后,一滴带着滚烫气息的泪水,从她左侧的泪腺中缓缓钻出,顺着通红的脸颊滑过鼻翼,穿过嘴角,翻过瘦削白净的下巴,直到颈窝才蒸发殆尽。
  
  我本以为她接下来会失声痛哭,但不可思议的是,她不仅没有再流下任何眼泪,甚至连隐约的哽咽声都彻底消失。仅仅四五秒过后,她满脸的血红便陡然褪去,外露的目光重新变得内敛,因灼热而略显干枯的嘴唇也再次呈现出饱满的粉红。她深吸了一口气,又用了两倍时间缓缓呼出。她拨了拨头发,嘴角依旧藏着难以形容的浅笑,看上去平静如初。
  
  “还有呢?”她盯着我的眼睛,“到此为止了么?”
  
  我惊恐而不解地看着她:“你……”
  
  “我要谢谢你。”她的声音像一阵微风,“谢谢你帮我分离掉仅存的感性。不必责怪自己,你的判断很准确,我丈夫和舒晴的事,确实是我内心一直以来难以根除的波澜,是我最大的破绽。但你要明白,我自己比你更清楚这一点。我知道你早晚会抓住这一点,试图控制我的情绪和心理,所以早就做好了迎击的准备。而你——”她目光突然冰冷了许多,“你太高估自己,也太小看我了。我早就说过,最高明的暗示,永远是不动声色。你自以为胜券在握,没有遵循这一原则,使得原本足以制胜的武器,反倒被用来加固了我的防备。从主动发问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失败了。”
  
  我心中一阵慌乱,但还是故作镇定:“你在虚张声势。”
  
  她露出明显的自信笑容:“我可以你跟你说说舒晴,说说我丈夫。你说得对,他们早就有了私情,但我以前对他们太过信任了,所以一直被蒙在鼓里。而且,虽然我丈夫对舒晴有感情,但对我也存在感情与责任——他好像很享受二女一夫的生活状态。酒会的事情发生后,我丈夫对我的态度经历了一个微妙的变化过程。最初的几天里,他确实尽心地陪着我,给我鼓励和安慰,我也很庆幸自己没有被他嫌弃。但强奸案的诉讼开始后,或许是因为一再受到案情的暗示,加之与我有关的谣言四起,他终于开始对我表现出明显的厌恶。他开始对我爱搭不理,不怎么吃我做的饭,不碰我的身体,甚至连手都不愿碰一下。诉讼结束后,他开始找各种借口不回家,即便回家,也总是有理由不跟我睡在一起。当时,我就理所当然地发现了他跟舒晴的事,但什么都做不了。如你所说,我不干净了,也失去了生育能力,在丈夫面前已经毫无尊严。我提出过离婚,但他的事业正处于飞速上升期,暂时不愿因为离婚影响前途。而且,他当时一有机会就会跟舒晴见面,也根本腾不出时间来管我。”
  
  看着她平静如水的样子,我心中越发不安。
  
  “我忍了很久,终于在10月底的一天下定决心,要跟他认真谈谈未来。”叶秋薇接着说,“但正如你所说,我在他心中已经毫无分量,是个可有可无的人,甚至连可有可无都不如——他对我已经没有一丁点尊重。那天晚上,他对我的厌恶彻底爆发,说我主动勾引徐毅江,害得他在单位里被人笑话。他说我恶心、浪荡、不要脸、装可怜……我陷入绝望,第二天晚上独自在家时,吞了大量安眠药试图自杀。可是吞药睡去不久,我就被胃部的刺痛惊醒,把药全都吐了出来。当时,我一边不断呕吐,一边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觉。我觉得,我的潜意识如同另一个人,一个完全独立的人。她就像我个人的上帝,目睹了我经受的一切苦难,对我有着深入的了解,抱有最慈爱的关怀与同情。她不想让我死,所以在极端情况下发挥最大潜能,控制了我的胃和食道,让它们把药排出体外。虽然之前学过多年的心理学,但那一刻,我才真正体会到心理世界的奇妙。我开始有意地区分自我和本我,尝试以旁观者的身份感知自己的潜意识,并且不止一次地出现了自我和本我的分离感。”
  
  “自我和本我的分离感——”我不知不觉地陷入了她的话题之中,“这就是你所说的‘摆脱性本能’?”
  
  她微微点头,不紧不慢地说:“这种分离感的出现并非偶然——那晚,我从生理上活了下来,但自我仍无比绝望,想坚定活下去的信念,就必须得到足够的精神支持。当晚,我孤身一人,无法获得来自他人的支持。同时,我性格软弱,而且依然抱着求死之心,所以很难从意识和自我层面给予自己支持。在这种情况下,支持我活下去的精神力量,就只剩下求生的本能了。但因为我依然抱着求死之心,所以并不愿意承认这种求生欲望,加上性格软弱,我最渴望的是来自他人的支持。在这种情况下,心理对求生欲望做了伪装,让我自认为求生欲望来自外部,代表求生欲望的本我,和代表求死之心的自我,也就难免产生了相互的分离感。”
  
  我思索片刻:“说到底,这只是一种心理错觉罢了,你并没有摆脱本我,摆脱性本能。”
  
  “不。”她平静地说,“摆脱本我,并不意味着本我消失,它只是和自我发生了分离。这种分离感,最初确实只是一种心理错觉,但它一再出现,而且越发强烈,很快就发生了质变。这种质变,就是我对你讲述的那个契机。”
  
  我突然从她编织的心理世界中清醒过来,警惕地看着她,觉得她在对我进行某种暗示。但随着她的继续开口,我又深深陷入她的世界,难以自拔。
  
  “就在那晚,我突然感受到强烈的性欲。”她接着说道,“我触摸了我丈夫的下体,发现它是如此短小、坚硬而冰冷。现实的打击、我对丈夫日积月累的恨、以及对性欲的羞耻感,让我再次产生了自我和本我分离的感觉。我此前体验过无数次的分离感,但全部加起来,也不如那一刻的感受强烈。那一刻,我以一种绝对客观的视角目睹了本我,目睹了自己的一切欲望、情感、以及本能。它们都没有消失,但已经远远地游离于自我之外,而且不再以不可抗拒的态度驾驭自我,反倒开始接受自我的控制。一切感性思维和行为都源于本能,所以,我进入了一种纯粹自我层面的理性状态,成了存在于理性基础之上的‘逻辑化的我’。”
  
  我下意识地点点头,陷入沉思:人类之所以不同于其他生物,就在于能以理性对抗感性,能以自我约束本能。从这个角度来说,智慧的发展过程,就是心理从感性向理性、从本我向自我的进化。这种进化的极致,就是纯粹自我层面的理性状态。但正如无穷大的数字不存在一样,心理进化的极致状态也不可能存在与出现。不过,倘若在某种极端情况下,自我真的与本我完全分离,并通过理性机制驾驭本我,这种极致状态就有可能真的出现。
  
  叶秋薇的讲述真实、可信,甚至引起了我的强烈共鸣。她真的完成了智慧的极致进化么?
  
  我深吸了一口气,彻底沉浸在她的讲述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