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族3·黑月之潮(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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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神国画卷(1)

  电梯门合上的那一刻开始,显示楼层的屏幕忽然熄灭了。所有楼层按键全都失效,门上方亮起红色的“神道”二字。

  楚子航的长眉微微一震。这些文件箱应该是运往里区的某个仓库的,但没有人向他提及“神道”,神道这种东西是不该出现在一栋大厦里的。

  所谓神道,其实和鬼道是一个意思,是通往坟墓的道路。中国古人说,“墓前开道,建石柱以为标,谓之神道。”在古人看来,一旦踏上了通往大墓的那条道路,就走在了幽冥中,神道两侧的石人石马都是墓主的随从。神道的尽头往往都是座红色大门,通往祭祀墓主的阴殿。要从日语理解,神道教是日本的国教,神社中供奉的往往是介乎神鬼之间的东西。

  电梯里弥漫着一股异乎寻常的神秘气息,楚子航拉了拉头上那顶黑色军帽的帽檐,遮住了双眼。

  电梯门打开,焚烧香料的气息扑面而来。漆黑中只有一条微微发亮的通道,通道两侧点着红色的杯蜡。楚子航惊讶地发觉自己到了一个类似佛寺的空间,通道从一座三四米高的鸟居下经过,鸟居上的朱漆都斑驳了,露出暗红色的木原色。这东西显然是历史悠久的古物,原本建造在风吹雨打的露天环境中,室内设计师把它拆卸之后搬进源氏重工里再按原样搭好。一片寂静.全然没有人声,楚子航在风衣里调整了一下刀柄的位置,方便以最快的速度把它拔出来。他快速地把这些文件箱都搬出电梯外,然后他抱起其中一个缓步前行。

  黑暗中矗立着高大的木雕,木雕前悬挂着纱幕,隐约是金刚或者恶鬼的立像,身上缠着纸编的白绳。在神道教中这种纸编的绳子被称为“幡幢”,既有神圣的意思也有封印的意思,日本的神社中供奉着千奇百怪的东西,介乎鬼神之问,神官们用幡幢缠好那些泥塑木雕,以免它们作恶。杯蜡的亮度很有限,雕塑的头部都隐没在黑暗中,它们似乎在低头俯视着踏入这里的人,赫赫声威。周围还摆放着各种祭祀用的器物,木质的肩辇上摆放着神龛,神龛中端坐着不知名的古神,肩辇上缠满手臂粗的紫色绳子,便如龙拱卫着神的御座。

  如果电梯就是神道,那么楚子航已经进入了祭祀祖先的“阴殿”,前方应该是盛放尸体的棺椁。

  楚子航穿过一层又一层帷幕,直到一盏长明灯照亮了他的眼睛。前方是一座高大的影壁,影壁通常修建在大门的前方,用于阻隔路人的视线,在堪舆学上说,也是拢住宅邸风水的风水墙。影壁并不罕见,但如此高大的影壁却绝无仅有,它大约有四米高,直通楼顶,顶部鎏金,宽度超过十米。在这面巨型影壁上,画师大胆地运用铁锈红和靛蓝两种色彩作画,半人半蛇的巨人们彼此拥抱,长尾缠绕在一起。男性巨人威武狰狞,女性巨人端庄慈柔,口本神话中的诸种妖魔围绕着他们,巨人们的背后生出无数的手臂,持着不同的武器和妖魔战斗。

  这是美到叫人泫然欲泣的作品,那倾世的怒火、倾世的暴力、倾世的死亡、倾世的妖艳在画师笔下熔于一炉,最后呈现出的是倾世的悲哀。

  影壁上还有更令人惊悚的东西,那是淋漓的鲜血。黏稠的红色缓缓向下爬动,简直就像是把一桶桶的红色油漆泼了上去。楚子航曾经面对过最凶残的死侍,见过最血腥的杀戮场面,但都不及这面影壁来得血腥。一个成年人的身体里大约只有五升鲜血,不管受多重的伤,出血量也是有限的,死后心脏停止跳动,血也就泵不出来了,会干涸在血管里。可影壁上的血多到能把这面墙重新粉刷一遍,这得死多少人才可以?又得是怎么样残酷的手法,才能让他们的血液在心脏停止跳动前大量泵出,溅在这面影壁上?

  楚子航抹掉了美瞳,黄金瞳在黑暗中骤然亮起。他把文件箱扔在地上,拔出长刀。言灵·君焰的领域扩张,长刀在高温中变得炽热,发出介乎红色和黑色的光。

  血液还能流动,说明屠杀刚刚结束不久,有很大的可能杀人者仍然留在这个空间里。这种时候隐瞒身份已经毫无意义了,活着才是王道。

  最后一个到达这里的人应该是恺撒。恺撒显然不是个杀人如麻的疯子,楚子航只希望他不在被杀者之列。

  绕过影壁,他踏入了这一层的最深处,按照神道和影壁的先后次序,他现在踏进了供奉棺椁的阴殿。刀上的微光照亮了他的侧脸,黑暗中黄金瞳狞亮,满鼻子都是血腥气,刚才这股味道被熏香味掩盖了。脚下是薄薄的一层液体贴着地板横流,踩上去略微有些黏稠,不必说那是还未凝固的鲜血,如果亮灯的话这里的地板大概是通红的。满地都是尸体,尸体围绕着堆积如山的文件箱,所有人都穿着黑色的风衣。他们都是执行局的干部,顶级精锐,在忙于搬运文件的时候遭到了突袭,巨人的创口直贯心脏。左肺动脉和右肺动脉被斩断,人体中的全部动脉血都是由它们输出的,所以心脏在最后一次跳动中泵出了几乎所有的鲜血。

  楚子航收刀回鞘,在一具尸体旁跪下,试图辨别行凶者所用的武器。但他看不出来,伤口大到令人发指,某件武器从这个人的肩部往下砍,砍到他的心脏处收手,几乎砍掉,他的肩膀和手臂。这绝非刀剑所能造成的伤口,在人类有史以来的所有武器中,放大三倍的消防斧是最有可能的,但那柄巨型消防斧上又有锯齿般的刃。总的来说这是一柄奇怪的斧锯,刃长达三尺,重量超过三十公斤,被人挥舞如风,这根本不现实,除非是《魔兽世界》里的巨魔降临人间。

  恺撒就蹲在这具尸体的另一侧,有他在楚子航就不必担心偷袭了。在加持“镰鼬”的状态下,基本上没人能突袭恺撒,他就是雷达。

  “这算什么?贯穿伤,撕裂伤,还是爆炸伤?”恺撒捏着鼻子,“或者‘被巨型龙怪咬一口伤’?”

  恺撒说得有点道理,这些人也可能是被嘴阔一米以上的巨型动物咬了,那只巨型动物的牙齿一定像锯齿般交错。

  “我到的时候他们的体温还像活人,也就是说杀人者就在我到达这里前的几分钟刚刚离开。”恺撒说,“要是早上来几分钟我大概也死了。”

  “从现场能看出什么?”

  “很快,整个过程不超过十秒钟。这些人都带着枪,但从杀戮开始到结束,居然没有一个人能把枪掏出来。”恺撒说,“我认识的人里只有一个能那么快,校长。”

  楚子航认同恺撒的判断,如果再早几分钟他们都会死,即便有“君焰”这种能力,但在可以匹敌昂热的高速中楚子航根本来不及释放言灵,来不及暴血就失血昏迷。恺撒的生存几率反而高些,但被杀几乎是一定的,他可以提前觉察到进攻,但无力抵御对方极速的进攻。就像某本武侠小说里说的,天下武功无不可破,唯快无敌。

  “有什么人敢在蛇岐八家的总部里对执行局大开杀戒?”

  “大概是个艺术爱好者吧。”恺撒耸耸肩,“给我电筒。”

  恺撒拧亮电筒之后高举过顶,贴着墙壁行走,狰狞绚烂的壁面被照亮了,仿佛一部历史长卷在他们面前展开。跟影壁一样,墙上铺满了赭红和靛青色的古画,人身蛇尾的古代生物组成一眼看不到头的祭祀队伍,有的高举火把,有的手持长杖,还有些驾驭着背生双翼的龙,祭祀队伍围绕着巨大的地洞舞蹈,地洞中躺着巨大的骨骸。画师用熔化的真金绘画那具枯骨,它的左眼是太阳而右眼是月亮。

  楚子航站在壁画下方仰望,久久地说不出话。仅是影壁上的一幅画就美得令人窒息了,而面前的墙上是数以百计的古画连在一起,描绘出一个难以想象的世界。

  “这里什么都没有,就是这些东西。这座空荡荡的大殿就是用来陈列这些壁画的,他们需要足够大的墙壁,所以把整层楼都空出来了。”恺撒说,“日本人奢靡起来可真是凶残。”

  楚了航用手指在壁画上蹭了蹭,指尖上染了一些红色的粉尘。他嗅了嗅自己的指尖:“是氧化铁做的颜料。”

  他接过恺撒手里的电筒,缓步前进,一幅接一幅地看着壁画,再也不说一句话。

  “看出什么没有?”。恺撒在楚子航屁股后面跟了好半天,终于忍不住发问。

  加图索家的少爷屈尊降贵当宿敌的跟屁虫,通常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但恺撒心里承认楚子航在知识积累这方面远远胜于他,他又对这些壁画太过好奇,所以才不耻下问。

  “像是佛教中的本生画。”楚子航沉思了很久,“原木不是绘制在这里,而是画在某座古代寺院的石灰质墙壁上,有人用胶和化学品把这些壁画从朽烂的墙壁上整体剥离下来,把它们转移到这里的墙壁上。在文物保中,这种作法被称作‘整体揭取’,是非常精密的操作。”

  “什么叫本生画?”

  “佛教中有一种特别的艺术形式,名叫佛本生画,通常是若干张组成一个系列,描绘佛祖释迦牟尼的前生故事。这种画在敦煌非常多见,著名的有‘割肉贸鸽’、‘舍身饲虎’、‘九色鹿本生’。从绘画工艺来看,这些画跟敦煌石窟的绘画接近,用的颜料可能包括氧化铁、青玉石、云母粉和铜绿。这是公元三四世纪中国流行的绘画技法,历史记载公元三世纪邪马台女王向汉朝派遣使节,应该是那时候学到了这种绘画技法,用来绘制这些壁画。”楚子航说,“也就是说这些壁画有接近两千年的历史了。”

  “我对它的艺术价值和绘画技法不感兴趣,我只想知道这些画到底为什么这么重要,让蛇岐八家不惜花费一层楼来摆放它们。”

  “在佛教徒心中,佛本生画是佛在转生为释迦牟尼之前的轮回史。至于这些壁画,我想这就是蛇岐八家心中的……真实历史!”楚子航举高电筒,照亮了整幅壁画。苍茫的大海中龙蛇夭矫,大地上矗立着巍峨的城市,纵横的道路跨越大海,黑色和白色的龙并肩悬浮在天空里,各伸一只手,握住同一柄黄金权杖。

  “黑王……和白王!"恺撒沉默了很久,轻轻地吐出了这几个字,气若游丝,像是害怕惊醒了历史中沉睡的鬼神。

  单看之前影壁上的大画,他还猜测这些画可能是想象出来的艺术作品,蒙昧时代的人们往往会想象上古之世天神和魔鬼展开大战,战后的废墟上诞生了人类古国。但看到这幅画,他心里已经同意了楚子航的判断,这不是什么想象出来的故事,这是两千年前的古人在记述历史,而且是知晓失落文明的一群古人。

  卡塞尔学院中有一部推论出来的龙族历史,这部历史是从神话纪事中总结出来的,尽可能剔除了人类的想象力去还原“真正的”龙族文明。秘党相信龙族历史上曾有过一个平安而辉煌的时代,那时黑王以始祖的身份成为群龙的领袖,而白王作为祭司辅佐它。在这个双王共治的时代连暴戾的龙众也不敢轻易地挑起战争,威严从位于大地北方的黑色和白色王座上辐射出去,龙族贵族匍匐在权力的高压下。

  这幅壁画其实是一幅地图,勾勒出那时龙族文明所覆盖的疆域,甚至交通要道,还有那个时代的统治者们。秘党研究总结了几千年才得到的结论,却早已呈现在某座日本寺院的古代壁画上。

  “看见画面左上角那些细线体的文字了么?”楚子航手指画面上方,“那是中文篆体,两千年前日文还没有发明出来,所以画师用了中国的篆体字做注释。这幅画的名字叫《古之堪舆》,‘堪舆’这个词原本是地形地貌的意思,后来延伸为风水学,‘古之堪舆’就是古代地图的意思。这是若干纪元之前龙族统治这个世界时的……世界地图!”

  “喔!如果他们愿意拍卖这些壁画,校长和种马老爹还不得在拍卖场上打起来啊。”恺撒和楚子航并肩而立,仰望着壁画喃喃地说。

  看着这些壁画便如时光倒流,那个极盛的龙族文明如繁花般绽放于大地上。在现行的历史教科书上那是第四季冰川末期,大地荒芜,两极冰川往内陆延伸,幸存的动物只能苟活于大陆的南端。可在这些壁画上那是文明繁荣的时代,一个伟大的种族在各洲竖起了高耸入云的青铜柱,围绕这些柱子建造了城市,城市里的通天塔顶部建有庙宇,宽阔的皇道把这些相隔遥远的城市连接在一起。

  楚子航从风衣里拿出照相机来。

  恺撒一愣:“你从哪儿弄来的照相机?”

  “秋叶原电器街,打八折还送相机套,本来是想用来拍辉夜姬的核心。”

  “你连日语都不会说还敢一个人上街买东西?”

  “没关系,那边都是买电器的中国人,店员很高兴地跟我说,他是东北人,问我是哪儿的。”

  地图往后,画面渐渐变得荒诞起来,有狰狞的怪兽,八条长颈八个头颅围绕它的身躯,长颈像绳子一样打结,它趴在大地上,头部在饮用八条河流上游的水,锋利的长尾在河流尾部切开高山,腹中流出鲜红的水混入河中,从这幅画看来这是个体长上百公里的庞然大物;又有赤裸的女人被封冻在巨大的冰块中,一条蛇从冰块的缝隙中钻出去,跟冰块上方的人说话;各种匪夷所思的画面,象征意义非常浓郁,但是晦涩难懂。

  类似的画恺撒也曾见过,他家里藏有不少中世纪之前的羊皮卷,在这些羊皮卷里巫师们用手绘的图片配合早已失传的符号文字来记录他们的发现,为了防止别人轻易地窥探出他们的秘密,巫师们的图画都很晦涩,由各种象征意义拼凑而成。如果一个巫师在他的作品中绘制一个美丽的少女手捧金杯喝水,真实的意思却不像画面那么美好,金杯在巫术中含有“圣杯”的意思,而圣杯象征着基督的鲜血,这幅画的最终解读是,作为祭品的公主饮下了基督的鲜血,从而完成了召唤魔王的血祭。在两千年前的日本,居然有人用敦煌壁画的技法绘制了中世纪黑巫术手卷中的内容。

  黑巫术源自对言灵和炼金术的曲解,这些壁画也一样,它们是比巫术手卷更古老的“秘密书”,是记录世界终极秘密的书籍,直指古老的龙族文明。

  “你看得懂么?恺撒用手电筒给楚子航补光,这些壁画的尺寸太大,以便携式相机的闪光灯根本无法一次拍下整幅,只能一小块一小块地拍照。

  “能试着解读一小部分,但只是最浅层的一部分,这些壁画包含了远远超过我们理解的龙族历史。蛇岐八家从没有对学院公布这些壁画,他们清楚这些东西的价值,所以他们才把壁画转移到源氏重工里米,以免外人看到。”楚子航用于指在壁画上血红的区域蹭了蹭,“必须研究原版壁画才能发现其中的秘密。你闻闻这种颜料。”

  “你刚才不说是氧化铁么?恺撒疑惑地闻了闻楚子航的指尖,“油脂的味道……还有点血味,这可不是氧化铁!”

  满地都是鲜血,但这种红色颜料散发出来的血味更加浓郁,它们本该有两千年历史,但颜料仍旧黏稠如膏。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是人鱼的油脂混合血制成的颜料,人鱼油几千年都不会干,它们的血液也保持新鲜。”楚子航顿了顿,“我们在日本海沟里看到的那些东西就是日本神话中的人鱼。绘制这些壁画的人既然捕捉了那么多的人鱼来制作颜料,他们必然知道高天原和尸守的事。画师是蛇岐八家的先辈,这些壁画应该是从家族神社的墙上剥下来的。

  “这张壁画上的人形都是用人鱼膏血绘制的,这有特殊的宗教含义,是‘通灵’的意思。人鱼是古代的混血种,人鱼血中就混有龙血,用这种血来绘画,每个人形都会获得精魄。所以面师在绘制这些画的时候绝不会撒谎,他们会一笔一画,力图重现真实的历史。”楚子航指着一个用金色勾边的血色人形,“这个人形代表了一个非常特别的含义,他是这幅壁画上所有人形里唯一一个用黄金勾边的,这说明他的身份和地位高于其他人,他戴着高高的羽冠,手持一根棍子,棍子在占代壁画中通常只有武器和权杖两种意思,这里应该解读为权杖,他是这些人中的领袖。”

  “就是大家长一类的人咯?”恺撒耸耸肩。

  “不,他们称这人为‘皇’,或者我们可以称他为……超级混血种!”楚了航一字一顿。

  “超级混血种?”恺撒愣住了,这个概念他从未听说过。用血统阶级来区分混血种是卡塞尔学院成立之后的事,后来发现某些人表现出接近纯血龙类的能力,又增补了A级之上的S级。这个分级并非完全根据血统来评定,也参考每个人的表现。本科部的学生通常都在B级以下,如果他毕业之后加入执行部,表现出过人的能力才可能渐渐提升为A级,像恺撒和楚子航这种纯凭血统就获得A级评定的已经是异类,别说路明非那种凭血统直接保送S级的逆天人物,当然也有芬格尔这种血统优秀但是表现太渣一路掉到F级的。但即便S级也依然只是“混血种”,“超级混血种”这个分类根本不存在于血统阶级列表中。难道是超越S级的怪物SS级?

  “皇是指一种超过我们理解范围的混血种,”楚子航的神色凝重,“已知的混血种无论多优秀都不能超越‘临界血限’。那是龙类和人类的分界线,一旦踏过线,龙血就会吞噬那个人的心智,把他变成死侍,这是绝对法则。但根据这些壁画,日本存在能够踏过临界血限的混血种,他们拥有匹敌龙王的潜力,生来就是蛇岐八家的领袖。”

  “你从一个勾金边的小人身上能看出这么多东西?恺撒满脸的不相信。

  “从画面上确实看不出来,但篆字注解里写满了对皇的赞美。他的诞生被称作‘降世’,他的意义堪比盗火的普罗米修斯、以自己的血为人类赎罪的耶稣基督,他是天降之子,宿命之帝,他的称号包括‘东皇’、‘曜帝’、‘震帝’、‘太微主’……他集人类的全部美德于一身,拥有和神抗争的伟大力量。”楚子航扭头看着恺撒,“你没有想到某个人么?”

  “这种耶稣基督级别的存在我怎么会认识?”恺撒瞪眼,“我没告诉你我家男女老少都信天主教么?要是天下真有这种怪物,我也只有对他祈祷当他的信徒。”

  “皇是生来注定的,所以他在孩提时代就被注定要统治世界东方的士地,他虽然年纪轻轻但是在家族内部已经有了很高的地位,即便长辈也得听命于他,他是家族……年轻的主人。”说到最后五个字的时候楚子航一字一顿。

  巨大的惊悸在恺撒脑海中炸开,他竟然微微打了个寒战:“是象龟?他的手下叫他……少主!”

  “源稚生只有二十六岁,却已经是蛇岐八家的少主,仅凭他在执行局的功绩么?想想我们跟那些家主见面的时候,大家长橘政宗起身的时候,家主们也都起身,唯有源稚生端坐不动。这不是倨傲无礼,这是他的习惯,他跟橘政宗之间是平起平坐的,所以橘政宗起身的时候他端坐不动……继承神血的人就是他,他就是蛇岐八家将来的统治者。”楚子航缓缓地说,“将来的统治者当然不必对现在的统治者低头!”

  恺撒被震得说不出话来。难道那个懒散寡言的日本人就是凌驾于所有混血种之上的皇?在那张漠然的面孔下居然藏着混血种中最伟大的力量,而怀着这种力量的他只是想去卖防晒油?这个笑话就好像亚历山大大帝说他的人生日标不是征服世界而是去地中海当个撬牡蛎的渔民。

  “稍等稍等!这太荒谬了好么?这个世界上怎么可能存在超级混血种那种荒谬的东西呢?跟这个相比我更倾向于相信世界上存在超级赛亚人啊!"恺撒忽然大声说话,使劲拍打着额头。

  他的心情有点复杂,就像忽然听说世界上有比他更帅更拉风的贵公子一样。他一直坚信自己的优秀,也许只有楚子航可以略分他的光辉,可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超级混血种!见鬼!他妈的那样的话加图索家的少爷不是变成了临界血限以下的庶民了么?而那个抽女人烟的源稚生才是混血种中真正的贵公子?错得太离谱了!错的当然不可能是恺撒·加图索,那么一定是这个世界出错了!

  “怎么可能有人能无视临界血限?那是不可逾越的天堑,任何人超越那个界限后神智都会被吞噬掉,可那个源稚生看起来完全正常不是么?龙血该使他亢奋对不对?可他那一脸懒洋洋的模样,倒像是患了什么荷尔蒙分泌不足的病啊!”恺撒满脸不信的神情,执著地跟楚子航讨论。他这辈子从没那么执著于搞清一个学术问题,更别说跟宿敌讨论。

  “‘皇’字拆开来是什么?”楚子航盯着他的眼睛。

  “白……王?”沉默了几秒钟后,恺撒缓慢艰难地吐出了这两个字,“见鬼……他们是白王血裔!日本这帮家伙是白王血裔?”

  “是,他们就是被秘党怀疑已经灭亡的白王血脉。这系列壁画的名字就是《白帝本生》,它讲述了白色皇帝及其后裔的历史。蛇岐八家的祖先从中国学到了‘皇’字,他们认为这个字就是为超级混血种而造的,皇有天神的寓意,比如《楚辞》中出现的‘东皇太一,,不仅如此它还隐藏了那位白色皇帝的名字。皇是这个世界上最接近神的人类,他承袭的是白王的血脉。白王是掌握精神元素的龙王,它能控制别人的精神,而它自己的神智永恒澄澈。皇继承了这份天赋,即使超越了临界血限,但精神天赋确保了他的神智不被侵蚀。”楚子航顿了顿,“他是绝无仅有的异类,他身体里几乎全是龙类的血液,而他却怪异地有着人类的内心。”

  “怪……胎!”长久的沉默后,从恺撒嘴里蹦出了这两个字。

  此时此刻,源氏重工的底部,比铁穹神殿更低的深层,绝对的黑暗中,亮起了深红的“ならく”,那是一部电梯的指示灯。

  “ならく”是个外来语,源自佛经中的“那落珈”,那是地狱的最深处,无限坠落的虚空,那落珈中的恶鬼永远回不到人世,只能在无止境的坠落中永生。

  电梯门打开,黑影走进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除了换气扇转动的微响,这里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前方的墙壁忽然亮了起来,那堵七八米高的巨墙散发着幽幽的蓝光。仔细看就会发现那其实是一个巨大的储水箱,墙壁是储水箱一侧的玻璃墙,玻璃墙是由上百块大约一平方米的玻璃拼成的,玻璃之间是窄窄的金属框架。储水箱上方安装着直径数米的水轮机和过滤器,这个储水箱的容积比得上海洋馆中的巨型鱼缸,一般的供水管道根本无法提供足够的水源,所以它从下水道中取水,污水过滤之后被导入这个储水箱,换水的时候再用水轮机抽走,重新进入铁穹神殿系统。

  黑影在玻璃墙下席地而坐,幽蓝色的光照亮了他的侧脸,曲线挺拔,就像帕特农神庙里那些汉白玉雕刻的希腊美少年,从某个侧面看上去他阴柔妩媚,可略换一个角度他又像个孩子,独自去水族馆看白鲸的孩子。

  总有一些孩子会独自去水族馆看白鲸,他们一坐就能坐上好几个小时,而白鲸只是很偶尔地才靠近玻璃壁观察他们,来来往往的大人看着孩子的背影觉得他很奇怪,深奥得有点吓人。

  小孩子有时候就是很奇怪的生物。

  男孩剥开一片口香糖塞进嘴里,面对这个空无一物的储水仓,他一点都不着急。储水仓深处传来了哗哗的水声,这里似乎养着某种大型的水生动物,它高速地游动起来,长尾留下一串漩涡。男孩从怀里摸出一支激光笔,打开之后红色的激光点出现在玻璃墙上,养猫的人经常用这东西来逗小猫,光点在地上飞快地移动,小猫左扑右扑。男孩缓缓地挪动激光笔,光点飘忽不定,渐渐引起了那个水生动物的注意。它游得越来越近,不是一条,而是一群,一群大鱼。大鱼们把脑袋顶在玻璃墙上,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红点。

  它们的脸是那么的苍白,就像是在海中漂浮了几十天的浮尸。

  一群长着人类面孔的鱼,隔着玻璃窥看人类的世界,有的面无表情,有的嘴角上挑,似乎在微笑。

  它们不尽相同,多数都长着长尾和鳞甲,有些人面鱼身上附有匪夷所思的器官,巨大锋利的爪,刀状骨质鳍,呼吸的时候它们脖根的裂缝张开,露出深红的、鳃一样的结构。男孩微微转动手腕,人面鱼们曼妙地扭动着身体,追逐光点飞快地游动,就像是一群听话的宠物。整个水箱都被搅动了,一具暗金色的骨骸从水底浮起,骨骸形状介乎人、鱼和飞鸟之间,它生前显然是那些人面鱼的同类。看起来这些人面鱼并不介意在饿极了的情况下吞吃同类,暗金色的骨骸上布满齿痕,像是用伐木斧砍出来的。

  男孩摁灭激光笔走近玻璃墙,失去了追逐之物的人面鱼各自散去。水箱的大小几乎相当于岩层中的小型地下湖,经过过滤的地下水还算清澈,但人面鱼一旦游到远处去就看不清了。只剩下一条体型较小的还在靠近玻璃墙的水域中游动,似乎仍想寻找那个神秘的光点。男孩把手掌紧紧地贴在玻璃墙上,这时从玻璃的反光可以看出那面墙壁足有半米厚,是用巨大的玻璃方砖砌成的。

  人面鱼把脸紧紧地贴在玻璃墙上去观察男孩的手掌,这时它的模样越发清晰起来。它居然是个雌性,或者说女性,有着一头漆黑的长发,面孔苍白但不失美丽,眉眼间隐隐有做过微创整容的痕迹。如果不是在这种诡异的环境中,而是在涩谷的街头看见这样一张脸,甚至能说是一场小小的艳遇。

  “你真漂亮,”男孩轻声说,“在你还活着的时候。”

  漂亮的只是那张脸,人面鱼从脖子以下开始畸变,下半身融合为蟒蛇般的尾部,隐约能看到脚的残留。

  世界各国的神话中,人面蛇这种形象反复出现,从人类始祖伏羲女娲,到三皇五帝中的太昊帝,《庄子》中曾被齐桓公看见的穿紫衣戴朱冠的“委蛇”,再是《山海经》中“人面蛇身而赤,直目正乘。其瞑乃晦,其视乃明”的钟山之神烛阴,梵文中所谓“娜迦”,希腊神话中所谓“美杜莎”,乃至玛雅万神殿中已经失落名字的群蛇……它们介乎神和魔鬼之间,象征着诱惑和究极的神秘。神话学家至今都很难解释为何这类怪物会如此一致地出现在各种神话中。如果他们能看一眼这甚至称得上“美貌”的怪物就会明白,先民们的确曾目睹过类似的东西在面前爬过、游过或者直扑过来。它们是如此的狰狞可怖,绝不可能是上帝会制造的物种,只能是恶魔跟人类开的一场玩笑。这种印象像是闪电一样炸开先民的脑海,然后作为神话代代传承。

  男孩点亮激光笔,光点出现在人面鱼的额心,像是鲜亮欲滴的朱砂痣。人面鱼那张惨白的脸忽然被点亮了,如果不看那可怖的下半身,它简直有点“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妩媚。它伸出畸形的爪去抓玻璃墙中的红光,它的爪虽然坚硬,却也只能在超硬玻璃上划出令人牙酸的响声。几度不能得手它忽然暴怒了,对着男孩发出听不见的吼叫,巨大的嘴打开,锋利的长牙密如荆棘。这时才能看清楚它那可怖的嘴部结构,精致的樱唇,两侧各有一道看不清的裂缝延伸到耳边,它张开嘴的时候好像整个颅骨都打开了!

  “你这样就变丑啦。”男孩说。

  人面鱼的嘶吼只持续了几秒钟,后方袭来的巨爪把它拖回了水箱中间。男孩摁灭激光笔,默默地旁观这场杀戮,十几条人面鱼围杀这个体型较小的同类。它们死死地咬住猎物身体的一部分,疯狂地摆动长尾,利用扭身的巨大力量要把猎物撕开来。成群的大白鲨会这样猎杀蓝鲸幼崽,它们把幼崽拖到海底,顶着它大肆地撕咬,蓝鲸母亲赶到的时候只剩下残缺不全的尸骨了。猎物和猎食者一起组成了一朵奇怪的肉质花,一朵长着蛇一样花瓣的妖花,每条花瓣都在扭摆,红色的血烟升向水面上。

  “真丑陋啊,这个世界。”男孩淡淡地说,脸上无悲也无喜。

  轻微的爆裂声自上而下贯穿了整面玻璃墙,支撑它们的金属框架迅速地扭曲变形。进食中的人面鱼也察觉到这面玻璃墙的变化,纷纷抛下血肉模糊的食物游了过来,就像是囚犯们听见监狱的铁门响了,会不约而同地看向门的方向。玻璃墙摇摇欲坠,先是一块巨大的玻璃砖被水压顶出了金属框架,接着更多的玻璃砖脱落,每块都是一平方米见方半米厚,数吨重的庞然大物,缺口处水流喷出十几米远。几秒钟后这面透明的墙壁彻底崩塌,数万吨的水冲破了大坝,带着不知数量的人面鱼。

  这既是致命的狂潮又是致命的美景,幽蓝色的光幕中坠落的玻璃砖反射冰一般的光芒,光芒中飞翔着似龙似蛇的黑影……美得就像世界的末日。